双河市的端午节龙舟赛与其他地方那种在几百米的人工赛道平静水面上悠然划行舟的龙舟赛在完全不同。
双河市的西江龙舟赛是另一回事——这是真正的搏命。
赛场设在波涛汹涌的西江上。起点在上游的苍梧县,终点在双河市的双河大桥,全程二十公里。
这哪里是赛龙舟?这是与急流搏斗,与漩涡周旋,与体力极限抗争。当地人敬畏地称之为“地狱死亡龙舟赛”。
这项赛事在双河市已有近百年历史,直到1996年那场悲剧——两条龙舟在江中心相撞倾覆,八名桨手再没上来,赛事才被永久叫停。
但在程少芬的记忆里,1978年的这个端午节,一切都还充满着野性的活力。
这是南方男子展现英雄气魄的战场。历年都有八支队伍参赛,而冠亚军总在苍梧县队与双河水运公司队之间产生。苍梧县队常年实力压双河水运公司队一头。在程少芬记忆中,这项传统赛事停办前,双河水运公司队最后一次夺冠就在今年。
西江两岸早已人山人海。四邻八里的乡亲提前一天就来占位置,小贩穿梭其间,叫卖声此起彼伏。
程少芬抱着刚满月的苏凡,坐在婆家的货运船里。这条船提前几天就停在了终点附近的最佳观赛点。她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儿子,眼神复杂。
妹妹程少萍与妹夫何阿辉来得更早。
何阿辉家境极差,原籍为上游的石林县过来双河市谋生的手工业贫民,没有固定工作。现在还是个学徒,在照相馆跟人学习修理相机。程东来对这门婚事极为不满。
只有程少芬会知道,将来何阿辉将来会成为小老板,在那个大下岗的年代,用一己之力养活了程何两姓六家子十几口国企下岗工人,帮他们交养老保险直到退休。
而妹妹程少萍此生命运凄惨。结婚前十年,何阿辉两度破产,生活极为拮据,靠着程少芬悄悄接济才能勉强养活女儿。
当何阿辉终于有钱后,程少萍还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却因为常年接触冲洗照片的化学试剂患上乳腺癌,与癌症抗争十年,五十八岁就病逝。
何阿辉也因为妻子离世郁郁寡欢,六十三岁死于突发心脏病。
“你们都是好人,”程少芬看着风华正茂的妹妹和妹夫,心中默念,“这一生的命运,我来改变。”
“来了来了!”岸上突然骚动起来。
远远地,低沉的鼓声如心跳般传来,越来越响。
“苍梧县队领先!双河水运公司队紧随其后!”
程少芬眯起眼睛望向江心。在双河水运公司队的龙舟船头,那个**上身、奋力击鼓的挺拔身影,正是她的父亲程东来。
父亲虽说是也是民国船民。却上过几年私塾,能说官话,写得一手好字,会算数。建国后组建水运公司,他成了公司会计。
母亲王世蓉失去一个旧时代的妇女,大字不识十个,甚至听不懂普通话。她在水上出生,她的世界就是一条船、两条河。
程东来鹰眼钩鼻,修长的身子在龙舟上有节奏地摆动。汗水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滚落,即便到了中年,他依然有着迷倒众生的魅力,年轻时更是一等一的帅哥。真是文人墨客错投胎到了船民家。
程少芬的父母结的是娃娃亲,母亲十六岁嫁给他时,父亲对这桩包办婚姻极为不满。加上重男轻女,母亲连生两个女儿后,父亲的不满再不加掩饰。酗酒,动辄打骂,母亲只知道以泪洗面,却从不反抗。
父亲年轻时候在单位里勾搭上一个有文化的女子,被人告发乱搞男女关系。在那个特殊年代,他被关了七年。放出来后丢了会计的工作,沦落到仓库当门卫。
父亲出狱后回到家中,母亲又生了儿子少杰。父母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了,不再在外沾花惹草,但打骂妻子仍然是常有的事。
程少芬上一世极讨厌父亲,迫不及待地嫁入苏家,部分原因就是想远离这个家。
家里很穷,父亲一辈子在喝劣质酒抽烟叶,六十就得喉癌去世。
当时父亲死时她没掉一滴泪,反而暗暗庆幸这个折磨了母亲一辈子的恶魔终于走了。
奇怪的是,重生后再见中年时的父亲,她却再也恨不起来。
“姐,快看!少杰在那里!”妹妹程少萍兴奋地指着龙舟。
在龙舟中部疯狂划桨的年轻汉子就是弟弟程少杰。大鼻子小眼睛,长得像母亲不帅气,年方十五却长了南方人少有的一米八大个头,浑身铁打的肌肉。
江面上,比赛进入白热化。
“追上来了!水运公司队追上来了!”观众沸腾了。
双河水运公司队的龙舟如离弦之箭,在程东来狂野的鼓点指挥下,桨手们动作整齐划一,龙舟劈波斩浪,一点点缩小与苍梧县队的差距。
最后五百米,两条龙舟并驾齐驱。
程少杰嘶吼着,每一桨都拼尽全力,肌肉绷紧如钢筋。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此刻成了全队的灵魂。
在双河市民冲天的加油声中,水运公司队的龙舟以一个龙头的优势率先撞线!
“赢了!水运公司赢了!”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程少芬看着江面上那个击鼓庆贺的父亲,站在龙舟上高举船浆欢庆的弟弟,看着岸边喜极而泣的母亲,突然理解了父亲为何如此执着于这场胜利。
今天,有几百条汉子在波涛汹涌的西江上赌上了性命。他们争的,是一口气,是能在西江两岸父老面前挺直腰杆的英雄气魄,是能贯穿一生、在老来围炉时足以反复咀嚼、眉飞色舞的荣耀谈资。
父亲程东来,在上一世生命弥留之际,神智已然模糊,追忆起漫长一生,心心念念、反复提及的,并非他曾经握过的笔杆子,也不是那些风流韵事,正是这1978年端午,他与儿子少杰并肩作战,在二十公里的死亡航道上,硬是从老对手苍梧县队手中夺下的这场胜利!
这是被称为“万年老二”的双河水运公司龙舟队,长达三十年里唯一一次夺冠。
程东来和程少杰父子俩,一人拎着一条油光锃亮、香气四溢的烤乳猪腿,如同凯旋的将军,踏着晃晃悠悠的跳板,回到了自家那条略显陈旧的货船上。
程少芬看着意气风发的父亲和弟弟,心中波澜起伏。对她这个重生者来说,改变家族命运的战役,目睹这短暂荣光的欣慰仅仅是一瞬,真正的布局,才刚刚开始。
回到船上,程东来的注意力几乎全被外孙苏凡吸引了。他小心翼翼地从程少芬手中接过那襁褓,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布满老茧和水渍的大手显得有些笨拙,却又极尽温柔。他逗弄着凡儿粉嫩的小脸,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溺爱,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灿烂,与平日里那个严肃、甚至刻板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就这样一直抱着凡儿,舍不得放下,仿佛抱着的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他对身旁刚刚为他呐喊助威的妻子王世蓉,对女儿少芬和女婿何阿辉,却连一个正眼都懒得给予,仿佛他们只是船上堆放的货物。
若按上一世的心境,程少芬见此情景,恨他这深入骨髓的重男轻女,恨不能立刻夺过孩子,离他越远越好。但此刻,她心中竟奇异地平静。
她看清了一个事实:程东来对凡儿的爱,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只要他是真心实意地对凡儿好,那么,这份隔代的亲情,或许就能成为她撬动命运的一个支点。
她深吸一口气,趁着父亲心情正好,轻声开口:“爸,妈,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程东来的目光终于从凡儿身上抬起,瞥了女儿一眼,语气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甚至还带着一丝不耐烦:“你已经嫁给苏家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苏家的事,少来烦我。”
程少芬早料到父亲会这样说,她暗暗咬着后槽牙,压下心头泛起的细微刺痛,语气却保持着平稳:“不是苏家的事,是关于凡儿。我想让凡儿在咱们家船上,住一年。”
这个请求显然大大出乎程东来的意料。他每次见到这个外孙都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如今女儿竟主动要将孩子送回来住?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喜,几乎就要脱口答应,但多年的人生阅历和那份属于“文化人”的谨慎让他猛地刹住。他狐疑地看向女儿,眉头微蹙:“凡儿是苏家的嫡长孙,金贵得很。你这样做合适吗?苏老爷子那么讲究规矩的人,能同意?”
程少芬早已备好说辞,从容解释:“我公公婆婆单位都忙,还没到退休年纪。我这眼看出了月子也要回去上班了,家里实在找不到可靠的人照顾凡儿。把他交给外人,我们都不放心。这件事,我已经跟苏家商量过了,他们都同意了。我这次来,主要是征求您二位的意见。”
随即,她又看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苏家那边说,只要麻烦你们一年。等明年我婆婆正式办了退休手续,就把凡儿接回去。”
程东来听完,心中顾虑也打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喜悦。他看着怀中咿呀作声的外孙,越看越爱,大手一挥,语气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爽快,甚至隐含着一丝对苏家的微妙优越感:“我这边自然没有任何意见!你回去告诉苏老爷子,孩子放在我这里,让他放一百个心!别说住一年,就是让你婆婆晚几年退休,也没问题!”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带着几分自豪说出来的,目光扫过沉默的妻子和一旁怯懦的小女儿女婿,仿佛在宣示着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地位,在任何家庭大事上,程某人从不需要征求任何人意见。
程少芬看着父亲的反应,心中那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
双河市在1978年还是一个很小的城市,程少芬从苏家走到水运码头甚至都不要十分钟。将苏凡寄养在船上后,她每日早中晚三次去船上为哺乳。虽然天天来,程东来老爷子却固执地从不许老婆给女儿做饭,说嫁出去的女儿回家吃饭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