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羽这个长假,度得非常无聊,还宅。很快,我就摸清了他的起居规律。
他有良好的作息习惯,晚十一点前一定会睡觉,早上六点半起床,在郑家宝家的院子里练舞蹈基本功,之后过来等早饭吃。接着在漫长的白天里,他偶尔会去镇上闲逛,但更多时候是呆在民宿前的树林里独处。中午不吃,晚上偶尔吃。
如果碰上我闲着,就会拉我下围棋——这几乎完全强占了我以往和牌友打扑克的时间,为此,他自诩改变了我“不健康的娱乐方式”。
到周五的傍晚及周末,他还会跑过来教郑好跳舞。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星期,他看起来过得十分舒适。托他的福,郑家宝的民宿和我们家大排档,也都成了镇上人组团围观的热门景点——全是慕名来看天仙游客的。
他个性简单直接,待人平易,如果有人和他搭讪,他都会回。
几天下来,镇上不知道多少人跟他合过影,光是我的微信群和朋友圈,就每天花样流传他的照片、小视频。他俨然成了海宝镇本地网络红人。
我起先担心这样会让他有太多影像资料流传出去,产生难料的影响——这时,我已经假意好奇,自称度过他,也窥过他微博了——他却满不在乎,拿着我的手机兴致勃勃地看群聊天记录和朋友圈晒图。
我一脸无奈。
可能还显露出了一点老父亲式的担忧,因为他看了一会儿群聊,就放下来安慰我了。
“哎呀煦哥,你别担心了,我又不是明星,什么都得捂着!再说了,我这样的,多点曝光也挺好的,曝多了说不定真成大明星了。”
说着,还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成明星了,你就是明星的朋友,不开心吗?”
我:“……”
我知道他在微博上的人设就是没心没肺,但没想到,现实里的他更没心没肺。相比之下,微博那个他,还算是带脑子、谨言慎行的了。
“唉,你高兴就好。”我不管闲事了。
他眉眼弯弯,冲我一笑,低头继续玩我的手机。
老实说,我分不清他跑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是带着撩我的心,还是仅仅打发时间。不过鉴于前者听起来太自负且直男气息浓重,我先礼节性排除。
于是,我在预设第二种情况的心理下,接受了他口中的“朋友”定位。
他刷完自己的“海宝镇八卦日志”,把手机还给我,说:“快五点了,你妹要下学了。我答应今天去接她,你去不去?”
听这话,我吃了一惊:“还有这事儿?”
“嗯。”他点点头,把桌上的墨镜戴上,又不怕热地往身上披了一件长袖外套衬衫,“上个星期五,我俩约好了,她完成我的作业,我就去接她放学。”
他一说,我恍然大悟了。
这几天,郑好放学后都格外自觉先写功课,然后跑到院子里练舞。从复合技术到特殊技术,工工整整地挨个练习,我还当是她们学校舞团要搞什么活动了,敢情只是为了完成谷老师的作业。
唉。我叹了口气,道:“她就是虚荣心,你在海宝出名了,她想对同学炫耀自己跟你好,你不该惯着她的。”
“小女孩儿可不就应该宠着惯着吗?”他朝我看来,隔着墨镜,我都能感受到他天真又嘲弄的眼神。“走吧走吧,一起去。你接过弟弟妹妹下学吗?”
我不语,他用手肘戳了戳我,示意我赶紧跟上。
这正是晚饭点,游客用餐高峰期马上就要来。我回头看后厨,正想开口说话,只见出菜窗口左中右趴着三颗脑袋。以郑家宝为首,都是店里的老伙计,迎着我的视线,齐刷刷尬笑。
“师父你去吧,店里我们搞得定!”郑家宝冲我挥了挥手背,摆出善解人意的表情。
另外两颗脑袋也连连点头:“煦哥,你们去吧!”
我顿了顿。
谷羽已经走到门外,站在那里喊我:“快点儿啊,不然赶不上趟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臣服于了什么,真出去了。
毫无意外,谷羽在小学门口被围观了。
放着他的美貌和近日名气不说,光是他自以为日常的打扮,落在海宝这个三十六线海边小镇里,就够招摇打眼了。这地方,谁没事儿戴墨镜,还顶着三十多度的气温长袖长裤?
“煦哥儿,你站我那么远干嘛?”他扭头没看到我,摘下墨镜望向我。
呵呵。我给了他一个笑容,让他自己体会。
但他显然并不能体会我的内心,长腿一迈,凑到我身边。于是,周围的目光也照顾到了我。
他浑不在意,指了指校门旁边一架小推车,小声问我:“那个东西,是不是叫鸡蛋仔啊?”
“是。”
他面露思考,片刻,说:“你等会儿给好好买一份,分给我一个。”
我一本正经道:“那个是烤的,而且甜度很高。”
他有点奇怪地瞥我一眼:“甜使人快乐,你不知道啊?”
“不怕胖了?”我反问。
他也反问:“你每天费心干的,不就是致力于让我摆脱对瘦的病态追求吗?我主动配合了,你怎么不领情?”
这一刻,我看他的眼神一定充满错愕,因为我心里真的挺错愕——我实在没想到他为了吃小零食,可以这么强词夺理。
哦不对,他不一定是因为想吃小零食,也可能是单纯因为跟我熟了,喜欢怼我。据我对他多年了解,他和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公开互动的朋友,说话就是这个画风。
“谷老师,哥哥!”这时,出校门的人群中蹦出来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儿。
郑好的垂肩马尾是是今天早上花了半个小时折腾梳好的,一天了,居然还整整齐齐。也不知道放学前又花了多少功夫梳理。小小年纪,好的不学,虚荣学到家了。
我想着,有点不悦,没有笑。
郑好本来是向我跑来,隔了三米,看我脸色,便怯怯调转方向朝谷羽挪过去:“谷老师,你真的来啦?”
谷羽揪了揪她的头发,两人便完成了微妙的关于头发认可的互动:“那当然,说话算数才能做好老师。”
说着,他牵起小姑娘的手,余光瞥了瞥我,对谷羽道:“你想不想吃鸡蛋仔啊?让你哥给你买,好不好?”
郑好小鸡啄米式点头:“好啊好啊!”
“幼稚!”郑行在一旁评价。
我和郑行相视一眼,立场统一地点了点头。
谷羽看了,轻轻“啧”一声,对郑好说:“好好,老师给你买。”便直接带郑好去手推车那边了。
我数不清第几次对他哭笑不得了,下意识道:“你怎么非要吃这种小零食,真的很不健……”
话音未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件事情,要说回到裴鄢雅身上。
她一个搞舞蹈艺术的,最后能嫁给跟自己原本的世界八杆子打不着的郑智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对厨艺很有爱好。
可惜,当年她做舞团台柱子的时候实在太忙了,很少有时间下厨。但也因为稀少,她每一次下厨都令人印象格外深刻。
所以,我现在看到一点相关事物,稍微联想,就能从记忆里摘出一段往事来。
——我吃的第一份鸡蛋仔,是她做的。
大概也就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她下班特别早,拎了两块厚厚的铁板子回来,然后兴致勃勃地用那两块带着凹槽的铁板子,烤了一饼香喷喷的鸡蛋仔。
那应该也是她第一次做这种小零食,我则是这份小零食的第一个品尝者。
她一边看我吃,一边问我:“行不行,喜不喜欢?”
当时我怎么回答的,现在已经不记得,不过大概是好话吧。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开开心心做了两饼,说要拿去给自己新带的学生吃。
那个学生,就是谷羽。
如果不是谷羽此刻的固执,我真的忘了这一点——一块儿想起来的,还有我第一天给他做炸酱面时,他说的话,“有一种让我感觉很怀念的味道”。
当时我理所当然以为,他说的“味道”是北京的味道。但也许,他说的是裴鄢雅做的味道。
关于我过去那个家庭与谷羽母子的往事,很多细节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淡化了。比如,谷羽曾经是裴鄢雅最喜欢的学生,撇开大人们的狗血爱情故事,他本人,一直被裴鄢雅深深挂念。
再比如,那年裴鄢雅带着我和行李箱离开北京那个小院的时候,谷羽从我眼瞪瞪敌视的新一家三口中狂跑过来,哇哇哭着喊“裴老师”。
——太奇妙了,我们分明互相对立,他却可能跟我一样,深深怀念着裴鄢雅。
我心里不可抑制地翻涌起难以形容的情绪,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想也没想就握住谷羽的手腕。
他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接着嘴角一垂,委屈委屈兮兮地说:“干嘛?连自掏腰包买也不让啊?”
我说:“我们回家,我给你做,我比外面做得好吃。”
“好啊!”他听了,眼中顿时一亮,“我也觉得你肯定做得好!”
于是,回到大排档,我便立刻躲进小厨房。
我取了从郑家宝他妈那里要来的纯正新鲜土鸡蛋,加入细砂糖打液体,直到鸡蛋液微微膨胀,尔后加淡奶。
与之相拌的面粉,我配的也是裴鄢雅当时喜欢用的那几种。包括低筋面粉、木薯粉、泡打粉,搅拌好之后放着,让它微微发酵。
同时,取出模具,刷上油,预热。
等原料静置得差不多,便趁模具热腾腾的时刻倒进去,架在炉上反复翻转。翻转的频率和时间都很讲究。不久,就用浓浓蛋奶香味把外面等吃的全吸引进来了。
“好了吗?是不是好了?”谷羽一左一右带着郑行和郑好,活像个大孩子带着两只小福娃。
“好了。”我笑笑,然后掀开模具,倒出一饼小零食。
看着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我久违地感受到了用食物讨人开心的愉快和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