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鄢雅一生恨谷羽的母亲,然而每每单独提起她,却不乏溢美之词。在“那个女人”和关砚的事情发生之前,她们曾共事,可谓合作愉快。
她心情好起来的时候,不介意对“那个女人”透露欣赏,用得最多的词,就是“厉害”。
童年影响的深刻性,在我要亲自去见“那个女人”的时候显露出来了。想到见面,还是以眼下这种身份去见,我总驱不散一抹若隐若现的怕和退缩冲动。
我知道,无论是什么情景,我都有足够的能力让场面不难堪,但这不妨碍那份心情阴魂不散。
及至谷羽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到了,我决定屏蔽它。
令人诧异的是,他们还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里。
那是关砚年轻的时候分配得到的房子,我也住过,但具体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两分熟悉,八分陌生,需要辨认片刻,才能找对路径和楼房。
“煦哥。”下了车,谷羽叫住我,我望过去,他笑容灿烂,吐了吐舌尖,说,“我妈很凶,你别跟她客气,也凶一点。”
他在缓解我的情绪,我很受用,心里泛暖,点头笑道:“那你先凶,我跟着你。”
他蹦上来,挽住我:“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态度,看上去对什么都很坦然,明明很紧张也能做出平平常常的样子,就让人特别想把你扒开看个干净,看你失控的场面。”
“你没见过我失控吗?”我倒是真的不知道,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没有。”停顿两秒,他又说,“也许见过,你表白的时候,第一次和我上床的时候,应该都是失控的。但表面上看不出来,得靠近你,搞乱你,才看得清。”
好恶趣味。他挑了挑细长的眼角,眼波流转魅人,好看极了。
我确实不那么紧张了。
其实,我早已经不记得谷佳的模样。当她站在我面前,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太太,保养得当,皮肤依旧细腻白皙,身材挺拔健康,气质优雅鲜活。
如果裴鄢雅活到现在,应该也会是这么个美丽的小老太吧。
我心想。
然后,撞上这个小老太冰凉凉的眼神。如谷羽所言,她很凶,上下打量我,没有半点客气。末了,轻哼一声,视线丢到谷羽身上,出口犀利。
“以貌取人,见色起意。”
谷羽听了,扬了扬嘴角,笑容无端染上几分痞味儿。并不接话,转身朝厨房走去:“关叔,晚饭吃什么?”
关砚随即从厨房出来,笑容满面,一手举着锅铲,一手过来拉谷佳:“来来来,京酱肉丝还是你做得好,你来掌勺。”
谷羽靠在厨房门口,玩味地看着他们。
谷佳对关砚刻意的调和无动于衷,推开他的锅铲:“你先做的别的,肉丝放着我等会儿来。”然后像是习惯性,整了整袖口,看着我,“你跟我来一下。”
“小佳……”关砚想拉住她,却拽了个空。
她朝阳抬走,头也不回,只说:“我吃不了你儿子。”
阳台上种了花,也是蔷薇和月季。即使是冬天的枯枝,也看得出来,比谷羽那些护理得好多了。裴鄢雅说过,温柔的人,才种得好花草。
“关子煦,你既然敢上门来,我就开门见山了。”她坐在一张小交椅上,抬头看着我。
很久没有人叫我关子煦了,听着有点奇怪。我没作声,只点点头。
“你们的事,我跟徐然打听清楚了。我想问你,你对谷羽,有什么用心?”她果然开门见山,眼神和语气都过于直接,让我想为这句话里的质疑与冒犯找些理由,都不能够了。
但这话,我没有什么合适的回答,便默然不语。
她很快再次开口,道:“你不要嫌我不客气,谷羽对你的用心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你明明知道他是谁,心里头还能是纯粹的。你们那种地方,好这口的也不多吧?怎么那么巧,你就是?”
我忍不住笑出声,有点意气用事:“以貌取人,见色起意。”
她唇角一抿,一点笑意也没有,道:“你不要顾左右言其他,耍嘴皮子没用。你能向我保证,你从来没有对谷羽别有用心吗?”
“没有”两个字和意气一起涌到嘴边,却没有冲出来。
我知道,此刻说实话是最好的——有过,现在没有了。可我说不出来,“有过”的事实令我如鲠在喉,无法承认得干脆,只得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捏了捏袖口,嘴角勾起一点笑的弧度:“对我怎么回答,都不重要,你自己问问自己吧。还有一个问题,你了解谷羽吗?”
这真是个熟悉的问题,总有人问我,了解谷羽吗。
“我有我的了解。”我回道。
“是吗?那最好。”她的笑意扩大了,眼神意味深长,“一码事归一码事,我以前对不住裴姐和你,那是我造了孽,你怎么讨这份债,我都认。你和谷羽,那是另一码事。我希望你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
我回视她:“我做得到。”
心口憋了一团气,想听谷羽的建议,凶一点,操作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到底压在虚张声势的淡定之下。
“好了,事情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不好多说。”少顷,她站起来,眼神离我近了许多,莫名显出一丝真诚的意思来。
“说真心话,我不同意谷羽和你在一起。但我儿子我知道,你们就算在一起也是走不远的,我也就不费功夫拆散你们了。关子煦,你自求多福吧。”
这和我设想的走向不一样,她没有攻击我,反而对我投以看似真诚的同情。
这种感觉实在很别扭,像是……像是被藐视了。她都不屑于出手,只等我自食其果。
如果她和我聊这一场,意在攻心,那她做到了。这番谈话看似平常,其实都踩中了我的点。在淡然镇定的表皮之下,我心里聚满了不安、疑惑,以及找不到出路的愤懑。
她已然信步回去了。
裴鄢雅所言不虚,她很厉害。
剑拔弩张的“审讯”环节过后,谷佳变成一个态度和善的长辈。她和关砚一同下厨,两人配合,做出了一桌子菜。
晚些开饭,她和蔼可亲,指指桌上的菜。
它似蜜、京酱肉丝、四喜丸子、福寿肘子,这些我曾为了唤起谷羽记忆,都照着裴鄢雅的习惯复原过的菜式,全都有。
“都是些家常菜,不过是北京口味,不知道你还吃不吃得惯?”她笑容可掬,我却浑身难受,活像被泼了一身什么东西。
“煦哥,吃点我烤的鸡翅,等会儿带你去撸串儿。”谷羽指了指放在我面前的盘子。
那是一盘用空气炸锅随便烤的鸡翅,时间调得太过,有些焦边了,但它比什么都让人舒适。
这顿饭吃了十分钟不到,谷羽就把我拉下餐桌,扬长而去。
一月的北京夜晚,寒气沁骨。
他握着我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进风里,拐过街角,进了胡同,径直找到一家小店。小店连名字也没有,就在门口挂了个小灯组成的“串”字。
靠近门边的地方有一台大冰箱,里面装满菜。大串的羊肉占地最大,最醒目。谷羽随手抓了一大把放进篮子里,然后用眼神询问我吃什么,最后一起装满一篮子。
“这么多,小羽,你别搞浪费啊。”店主皱着眉头,瞪谷羽。
谷羽指指我:“他很能吃,一口气能吃五十只生蚝加一只火鸡!”
我:“……”
店主狐疑地看了看我,还是愁眉苦脸,严肃道:“反正你要吃不完,我就收你双份钱,不给你打包。”
“好好好。”他掏出钱包,抓了几张钱放在桌上,跑回来了。
店主照单全收,进去烤串了。
“他怎么还不让你多买,不让打包?”我问。
“小时候,我关叔,你爸,为了收买我,经常给我很多零花钱,我总跑来这里买东西吃。有一次买多了吃不完就打包,回家被我妈发现了,打了我,还把打包的全扔掉。后来让老板在垃圾桶发现自己家的货,打那以后,他就老觉得我不老实,不给我打包。”
他说得一脸忿忿:“就那一次,他记到现在!”
故事有点童真,可爱。大约是气氛好,我听得心里尽是柔软:“那你没解释吗?”
“解释了,没用。”他从地上的饮料框里拿起两瓶汽水,撬开盖子,递给我一瓶,“世界上的人各种各样,有些人的脑回路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时候别尝试理解,也别尝试说服,顺着最省事儿。”
说得很有道理,我不由得认真地点点头。
十分钟后,烤串一一上来了。我们这边吃,店主在另一张桌前坐着,打开视频看综艺。我一听开头就认出来了,他在看谷羽上的那一档节目。
我有些好奇:“他知道你在那节目吗?”
“知道。”谷羽靠近我,压低声音,“他习惯了,我所有演出他都看,还嘲笑我不红。”
“我哪里嘲笑你了,我就说说!”他话音刚落,店主就反驳了,还停了视频,怒目圆睁。
谷羽一脸无奈,回过头去,摆摆手:“你看你的节目,别偷听客人聊天。”
店主一张木然而严肃的脸没什么表情,依言继续看视频。谷羽招呼我,有点撒娇地说“我们吃我们的,别管他”。这个情景是那样平淡无奇,我却有一种感觉。
——无论过多久,我都会记得这一幕。
寒冷的夜晚,胡同里的串店,店主播放视频的声音,以及神仙下凡为人的谷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