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羽问了我两次是不是没谈过恋爱,我都没有正面回答。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有过感情经历,对象就是面前这位,米珏。
我的初中加高中同学,从初三起就开始追我。追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追得我避之不及又欲罢不能,追到我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却在我决定和她谈恋爱的第二天告诉我,她要出国读书。
于是一切戛然而止,我还没来得及正式谈一场恋爱,就结束了。
在海宝二中,以我们这一届为坐标,前后两届许多人,都对她和我这一段有所耳闻。那四年里,我答没答应她都不重要,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我们都已经是绑定的。
包括在我自己的记忆里。
但她离开之后,我已经逐渐在脑中解绑。所以理论上,我的确不太想见到她。
然而来者都是客,彼此也没有深仇大恨,所以我笑脸相迎,尽力让自己的寒暄看起来不那么敷衍:“□□自己都没来,倒是帮我喊了不少人来。”
“那还不是怕你朋友少,太冷清吗?”她坐下来,就把包塞在了桌子下。
这个习惯大概我给她养成的,高三毕业后唯一一次班级集体去外面玩,我曾胡说在这种场合里,东西放桌子抽屉安全,她就信了。
她塞好包,视线越过我,下巴朝我另一边的谷羽抬了抬,问:“新朋友?”
我顿了顿,点点头。对于要对他们介绍对方这件事,我本能抗拒。
谷羽何等聪明,他从刚才到现在都异常安静,没有问一句话,就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而米珏这边,我也并不想让她知道,我弯了。
如能彼此不好奇,多好。
可惜米珏并不如我所愿:“好帅啊!你的大学同学吗,快介绍一下嘛!”
“不是。”我哪有这样的神仙大学同学。
我硬着头皮找斟酌一个合适的说法:“他是北京来的游客,在我们这边住了很久,就熟了。他……”
“哇,北京人吗?”米珏兴趣大增,探出身想把人看清楚一些。
“诶?”忽然,她愣住,“你是……谷羽?”
闻言,谷羽也有些吃惊,终于开口说了他第一句话:“你认识我?”
米珏的眼睛瞪大了,一副努力压抑激动的样子,挤过来的幅度几乎要把我从中间挤走了。
她先看看我,尽所能克制了情绪,声音还是兴奋得有些发颤:“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谁吗?我记得你以前很关心舞蹈界的啊!”
我:“……”
谷羽狐疑地看向我:“你很关心舞蹈界的?”
我抢在米珏之前说:“我妈生前是舞蹈老师,她关心,所以我也跟着关心。其实还好,比一般人知道得多一点而已。”
我脑子里飞快回忆,搜索自己中学六年有没有在什么地方暴露过自己知道谷羽这号人。当然,我自认为很小心,不会在什么地方有痕迹被人注意到。
可是——米珏不是一般人,她大半个中学都在追我。那年头的小孩儿和现在不一样,还不懂得讲距离感。据我所知,她用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方式,入侵每一寸她能入侵的我的世界,难保她也毫无所察。
我一边想,一边主动引导米珏的话题,希望她明白我不想提这茬:“你怎么认识谷老师?看海宝朋友圈小视频的么?”
“看什么小视频啊,看这个!”她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点划划,最后挑中一个页面,凑到我们面前。
页面上是一张海报,海报上有个剪影。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谷羽微博发过的某张杂志图的剪影。而这张海报,来自一个叫做“舞界传奇”的网络综艺节目。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要参加网综。
“你要参加节目?”我惊讶地转头看他。
他的表情也有些意外:“答应了,但合同还没签完,按理说他们不能这么快官宣的……唉,谁让我不是大明星,没有人权可言。”
他皱着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屏幕。大图缩回去,时间处显示,这条微博是半个小时前发布的。
难怪我一无所知。
米珏收起手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节目有我喜欢的明星参加,所以我比较关注。这条微博说,你是导师……每个导师都可能成为我家崽子的导师,所以我刚才进来之前就解码了这张海报,但打死也想不到,本人,会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阵唏嘘,跟着她那句“人生真奇妙”赞同地点头。
两分钟前,我还在烦恼如何给伪前任和准现任做介绍。两分钟后,场面就变成了追星现场。
米珏的声音比刚才更抖了,压得很低,盯着谷羽问:“这里,大家,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你是明星?”
谷羽:“我本来就不是。”
“马上就会是了。”她说着话,拍拍我的腿,意思是“让开”。我身为今天的主角,彻底没了地位,心情复杂地准备让开。
就在我要起身时,谷羽握住了我的手腕。动作不重,但很突然。我疑惑地望向他,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某种情绪。只一瞬间,他就放开了,眼神里没了特别的痕迹。
我的心却被他弄乱了,让位让得不情不愿。
米珏靠近了他,语无伦次地小声问他这个节目的具体情况,企图知道些从外面挖不到的东西。结果,谷羽这个当事人似乎比她还不清楚,一问三不知。
一番挖掘下来,米珏只好悻悻地说:“那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当了万峯的导师,一定要对他手下留情啊,别那么快淘汰他。”
谷羽一脸茫然。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知道万峯是谁。基于修养和礼貌,他还是点了点头,呵呵笑笑,不做什么口头承诺。
这期间,包厢里的人越来越多,按我的名单看,已经齐了。于是,我从他那边拿走单子,递给了最新进来的人,让他们随便点。
人一多,气氛便热起来。米珏的追星热情在谷羽的一问三不知和官方态度下,已经消耗了七七八八。最终在试着问谷羽要微信未果之后,放弃了。
她把注意力放回我的生日上,目光扫过桌上的蛋糕,便自然地拎走了。一边招呼包厢里的老同学老朋友,一边准备操持今天的流程,俨然女主人。
我心里想阻止,行动赶不上她的风风火火,很无奈。
“诶。”这时,谷羽重新挪回我身边,距离比先前更近,手指有意无意碰到我的手,声音近在耳边,“她是你的谁?”
他果然没有忘记这个问题。
换了我,也不会忘记。
毕竟,不久前我们才谈论过“是不是只想一 夜 情”,他还特地为了今天留了下来——“为了今天”的意思,自然就是今天要发生点什么。
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它是温情脉脉的浪漫,是装模作样的仪式感,也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用小指轻轻刮了刮我的手背,力气很轻,像挠痒痒,像撒娇,伴着试探和一点点质问:“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她,她也有备而来,你们旧情未了。”
“来来来,寿星快来!”米珏已经在包厢的吧台桌上打开蛋糕,插上蜡烛点了火,大家都回头喊我去吹蜡烛。
谷羽的小指不动了,静静趴在我手背上。我那与他手指相贴的一小片皮肤,无端灼热得厉害,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回答他,还是顺势逃走。
“唉,煦哥啊……”他轻叹一口气,“去吹蜡烛吧。”
我看着他,动了动唇。
“去吧。”他又道。
我于是站起来,借整理衣服的动作与他短暂对视。他的目光一片澄净安宁,望着我,有笑意。可是笑意不深,也不见开心,只是笑而已。
我向吧台走去,唱生日歌,吹蜡烛,切蛋糕。
一回头,他不在了。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所有流程,我都缺了一半魂,自己原来准备的环节都忘了,几乎全是米珏在安排。她轻车熟路,显然对给人过生日这件事很有经验。
聚会顺利玩到十点以后。
这个时间对海宝镇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们来说,一点也不晚。但离谷羽平时的休息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
我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他先前喊我名字的声音“唉,煦哥”。唉。他失望了吗?他放弃了吗?他怪我不守默契了吗?
“……煦,你怎么说?”耳边忽然换了个声音,我回过神,是米珏。
我有些茫然地问:“什么?”
“通宵!”她已经喝了不少酒,脸很红,靠我很近,“大家说,今晚不要撤了,通宵!你难得肯过一次生日,大家陪你一醉方休!”
我环视包厢,所有人都看着我,个个脸上都挂着笑。我心里刚刚冒头的散场念头,有点不好意思探出来了。世界上最难拒绝的东西之一,就是“好意”。
我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红酒倒了小半杯,对大家举起来:“谢谢你们来给我过生日,敬你们。”
然后一口把酒喝完,又笑道:“不过通宵就不必了,你们一个个有家有室的,夜不归宿对家里人不好,玩高兴了就散吧。明天过来吃饭,我不收钱!”
我说完这话,大家象征性地表现出几分失望,实际上倒也赞成。于是又玩了一会儿,就陆续有人撤退。每个人走之前,都会对我和米珏挥手:“拜拜!”
最后剩下的,自然是米珏。
我看了一眼时间,十点四十了。
“煦,我们去哪儿?”米珏两手撑在沙发上,面对我,笑着问。
这句话被她说得理所当然、轻描淡写,然而落在我耳中,却像一颗刺。细,扎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我看着她——今晚,我还没有好好看过她。她长大了,变漂亮了,变成熟了,每个男人都会喜欢她的模样。获得她的邀请,是荣幸。
可是我好难过。在我的心里,她应该是我们十八岁分别那个夏天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样,也和我玩“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抱歉,米珏。”我扶了扶她的肩膀,让她坐正,认真地说,“我送你回家,然后我回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