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军再次起程,从西阳州出发,赶往平堂州,接下来的时间,又是枯燥而疲乏的行军。
最后,粮草还是和大军同行,这当然有两方面原因。其一,司马屠毕竟是皇上的耳目,自然是随时盯着萧钦为好,再说他也非常乐意随行;其二,萧钦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粮草和司马屠都放在身边才最让自己放心。
依旧是萧乾领队的骑兵先行,他们速度快,可以提前探路。萧钦率领大军走在骑兵后边,大军中间是粮草队,由司马屠率领,而大军最后是伙头营,杜芫就和伙头营的营长同行。
隔着长长的队伍,杜芫根本看不到萧钦的身影,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一直往前看。昨日萧乾说的话其实也属正常,他说他家公子对别人没有其他心思,难道就能说明对他杜芫就有其他心思么?
很显然不能这么推论。所以他没有必要太过在意。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在意萧钦对别人的态度?尤其是对司马屠的态度。难道是自己太过小心眼儿,因为司马屠言语讽刺过自己,自己心里就记仇,不待见这人?
傅芫微微叹息,看着骄阳下扬起的尘土,突然有几分茫然。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跟着萧钦?
又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不待杜芫想明白,就到了大军午休,准备用午饭的时候。
大军停歇的地方得视线宽阔,周围没什么屏障,轻易不会形成被包围的局势,最好还是离水近,方便取水做饭。所以最后大军在一片开阔较高的平地里歇息,午饭基本上是头一天晚上弄好的,只需要热热就可以食用,所以很快午饭就弄好了。
和前几次一样,杜芫接过萧乾递来的饭菜给萧钦送去,然而远远的,他就看到司马屠坐在萧钦旁边,两人已经开始用饭了,看起来还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杜芫顿了一下,直接走过去坐下,笑着道,“亏萧乾记挂着大将军,怕你饿着,没想到你已经自己吃上了,那我就自己吃了。”
萧钦没说什么,司马屠反而开口道,“那倒是劳烦杜公子白跑一趟了。”
杜芫没说什么,只是把属于萧钦的一份饭菜吃完了,一点儿也不剩。
于是午后大军再次起程,坐在马背上的杜芫觉得胃有点儿难受,吃的时候不觉得多,如今反而为难自己的胃了。
同行的伙头营营长见他脸色不好,就劝他去马车上休息,要是肯听,那就不是杜芫了。
顶着大太阳,杜芫硬是撑到了晚上安营扎寨的时候,他都没力气翻身下马,多亏营长扶了他一把,不然他铁定摔。
晚上用饭的时候,萧钦还是和司马屠一块儿,两人还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杜芫拿着原本给萧钦的饭菜,二话不说回头去找萧乾。
萧乾已经吃完了,正在周围走动巡视,安排夜晚巡逻的士兵。看到脸色不太好的杜芫,他就迎面走了过去。
“杜公子你哪里不舒服么?”
杜芫摆手,靠着树干坐下,“没事,你去忙吧,我吃点东西就好了。”说着就有条不紊地吃了起来,斯斯文文的。
看到他手里拿的饭菜,萧乾疑惑,这不是给将军的么,怎么……
“你快去忙吧,我吹吹风。”见萧乾没有走开,杜芫冲他摆了摆手。
萧乾特想回他一句“这里是背风区域,吹不了风”,可是一想到读书人身体多半受不了夜风,也就没说什么。
其实杜芫真没他想象的那么文弱。这不,饭量还不小呢,尽管最后苦的还是他自己。
“杜公子,晚上不宜……”知道杜芫平日里的饭量,萧乾本来想劝劝杜芫,再看到走过来的人时,他就住了口,改而道,“那杜公子我去忙了。”
“去吧去吧。”杜芫摆手,刚要继续吃,手却被人拉住。他仰头一看,是萧钦。
“你怎么来了,不吃饭了?”他挣了挣手,可惜没挣开。
萧钦放开他,拿过他手里的碗筷,在他旁边席地而坐,“吃过了。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没事,吃撑了。”杜芫收回手,倒也诚实。
“那就少吃点,凡事量力而行。”萧钦背靠树干,微微仰头看着夜空,说完这句就没再说什么。杜芫也沉默,一时间都能听到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也许是受不了如此静谧的时候,杜芫开口打破了沉静,“这里是梧桐的家乡呢,也不知道他家具体在哪个地点。”
萧钦没有打断他,他继续道,“也不知道梧桐和陌尘怎么样了,好久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听你说陌尘很厉害,那他们肯定不会有事的。”萧钦难得安慰人。为了转移杜芫的注意,他几口扒了饭把碗筷放在一边,然后拿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喏,你如今随军出征到平堂州,就不用你家人慢慢等书信了。”
杜芫看他吃剩饭吃得毫无芥蒂,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的落款,他又突然想起自己是被萧钦掳来的。而自己在清醒后并没有提起要回雲安,甚至没有半分责怪他,还觉得他带着自己同行,让自己可以回家看一次,是应该被感谢的。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萧钦在他眼里有了不同?
心里想着,眼睛也盯住了萧钦,眼神里透着迷茫和不解,还有几分慌乱。
“怎么了?”萧钦侧头回视。
“萧泽仪,”杜芫连姓带字地喊了一声,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在你心里,你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确实是鬼使神差,话一出口,他心里就后悔了。他怕萧钦回答,又怕他不回答,也怕萧钦的回答和他心里期盼的不一样。
“在我心里,你当然是……”
“原来泽仪和杜公子在这里赏月呢,读书人确实是好雅兴啊!”突然插入的声音,打断了萧钦即将出口的话。
杜芫一回头,就看到司马屠悠哉游哉地走过来,然后旁若无人地坐在萧钦身边,挨的很近。
萧钦眼里闪过几分暗色,瞬息便恢复平静,“司马大人似乎也很有雅兴。”
司马屠笑而不答,转而道,“杜公子是吃不惯军中伙食么?竟然吃饭了这会儿。”原来他是看到萧钦随手放在一边的碗筷了。
“没有,这不身体没司马大人强壮,昨夜不是吹了夜风么,竟然染了风寒,今天胃口就有些不好了。不比司马大人健壮如牛,自然吃饭也无法狼吞虎咽了。”杜芫和颜悦色,心里却有些不痛快。他刚才本来可以听到萧钦亲口说出答案的,却偏被这个人打断了,再加上昨晚开始的莫名的烦躁,杜芫脾气再好心里也有些不爽快。
难免的,说话就有些带了情绪。
身边的都不是一般人,当然能听出他的不愉快。萧钦是没有说什么,司马屠却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杜芫心里不知怎么的,一看到这两人坐在一起,就不怎么舒服。当下他就抱拳告辞,然后拿了碗筷就走了。
“杜公子似乎不太高兴?”司马屠收回看向杜芫背影的目光,转而投到萧钦身上。
萧钦坐直身体,“应该是身子不舒服,除了离家到雲安,他恐怕从来没有如此风餐露宿过。”
“怎么?”司马屠笑道,“泽仪心疼了?”
萧钦看了他一眼,“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徒费心思?”
司马屠嘴角僵了僵,却还是笑道,“泽仪就明白我心里的想法?”
“不怎么明白。”萧钦直言不讳,“而且我也不想明白,没那个必要。”
“泽仪……”
“司马大人,夜深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你还是歇息吧。”萧钦说完,起身拍拍袖子就走。
司马屠坐在原地,举目望着他的背影被夜色吞噬。
人怎么就如此多变?是把他当作了刺激?
不管司马屠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萧钦离了那处,就往主帐走去,遇到萧乾,就吩咐他在周围看着,不许任何人打扰他。到了主帐,一掀开帐帘,果然就看到了杜芫。
“这就回来了,你怎么不多赏赏月?”杜芫合上快要看完的兵书。这是萧钦带来的,忘了带换洗衣物,却唯独带了几本他最近爱看的书。虽然刚才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没人陪,再美的月色也没什么心情赏。”萧钦随意坐下。虽然昨晚杜芫在马车上歇息,但是他知道杜芫多半会回主帐坐坐。
“怎么就没人陪?司马大人不是在一旁吗?”杜芫却没有深思萧钦话里的意思,“都说灯下看美人,月下观君子,司马大人也可以说是玉树兰芳了,有他陪着泽仪还不满意么?”
萧钦看着他不语,他又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司马大人不但位高权重,深受皇上信任,还平易近人陪你吃饭赏月,泽仪怎么就忍心辜负?”
“阿芫,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萧钦夺过他手里快要被捏变形的书本丢到一边的椅子上,看似随意却又不会损到书。
杜芫握了握拳,这是他犹豫的时候时不时会做的小动作,平时有宽大的袍袖拢着,别人看不到,他多半也意识不到。可是由于学驽,再加上为了方便不碍事,他的袖子被束了起来。于是他的动作也就被萧钦看在了眼里。
萧钦突然有几分心疼,他轻轻握住杜芫的手,诱哄一般说道,“阿芫,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你不说我就永远不会明白你心里的想法。”
杜芫下意识地挣了挣,看似萧钦没用力,他却挣不开,手心都开始冒汗了。
“阿芫,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司马屠?”萧钦不逼他,反而打算一步步来。
杜芫还在垂死挣扎,“没有,我和司马大人近日无怨往日无仇,怎么会不喜欢他。”
萧钦又道,“那你就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杜芫快速答道,“若是不喜欢你,我怎么会和你交朋友,怎么还会在这里?”
“那也就是说你喜欢我?”萧钦问道。
杜芫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他道,“我和你是朋友。”
“只是朋友?”萧钦道,“阿芫,你看着我。回答我,我们只是朋友吗?”
杜芫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萧钦,一接触到他那双黑眸,他就退缩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萧钦眸中暗色闪过,抬起杜芫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阿芫,朋友之间是不会这样的。”说着,他亲了亲杜芫的脸颊。
趁杜芫愣住的档口,他又亲了亲他的嘴唇,“朋友间也不会这样。”
“萧钦……”杜芫满脸不知所措。
萧钦却直接欺身把他压住,把他的双手禁锢在头两边,凑到他耳边道,“朋友之间更不会这样。”说着,亲了亲他泛红的耳朵,又把头埋在他侧颈,伸出舌头舔了舔。
杜芫身体抖动了一下,用力挣开他,一下子站起来。萧钦并没有用力,所以他很轻易就挣开了。他一站起来就要走,下意识地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被萧钦拉住了手腕。
“阿芫,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和司马屠走得太近。”萧钦道,“还是说,你不喜欢我和任何人走得太近。”
杜芫沉默。萧钦又道,“阿芫,告诉我。不然我是不会明白的。”
“我……”杜芫犹豫不决。
萧钦有些失望地叹息一声,放开他的手腕,站起身来道,“你先回去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说着,他就往外面走去。
“你要去哪里?”杜芫下意识地问道。
“当然是去找裕文,他刚才约我一起讨论战术。”萧钦不甚在意地说。
杜芫又想起了今天这两人相谈甚欢的画面,现在又听到萧钦的话,他只觉得心里冒出一股酸苦微涩的滋味,渐渐地蔓延到全身,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拉住了萧钦。
“怎么了?”萧钦停下脚步。
杜芫沉默,手心却又开始冒汗,心里似乎有一句话,马上就要说出口,可是,勇气好像还没有蓄满,脑袋晕乎乎的,始终说不出口那句话,只有一个酸酸涩涩的情绪在心中不断蔓延,发酵。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不想让裕文多等。”萧钦动了动手腕。
杜芫的手紧了几分,心中那股酸涩的情绪越来越浓,几乎要冲破理智。有些话,现在不说,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
萧钦低头瞥了一眼那只明显发抖的手,又顺着手臂去看他,只见他低着头,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喃喃的念出一句:“别走。”
萧钦的睫毛不动声色的颤了颤,“什么?”
“别走……”杜芫的声音拼命在压抑某种情绪,可是那情绪仿佛已经如决堤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地在喉咙口崩溃出来:“不喜欢你和司马屠走得太近!”
杜芫自己都没发现,由于太压抑又突然太用力,他的声音有些尖锐,那是一种懊恼,难过,委屈和不甘愿糅杂在一起的情绪,像一个不堪重负的水囊,由于挤满了过多的水,再加上外界的不断颠簸和刺激,在这一瞬间终于爆炸了,里面酸涩的水便蔓延出来,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萧钦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声音低低的,收敛了刚才一瞬间闪现的情绪,犹如呢喃:“你不能在对我做出那些让人误会的事情之后,还和对你有意思的人走得那么近……”
萧钦叹息一声,转身把他轻拥入怀中,“阿芫,那不是让人误会的事情,我那样做,是因为我喜欢。”
杜芫身体僵住。萧钦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因为我心悦你。你呢?”
他僵住的身体由于这句话突然更僵,却只是片刻,过了一会儿,他双手环住萧钦的腰,低低地应了一声。
萧钦突然收紧双臂,“阿芫,你这是回应我了吗?”
“我……”杜芫局促不安,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要利利落落,干干脆脆,行动上却还是无法挣开多年来伦理廉耻的束缚。
萧钦却放开他,拉着他走到榻边,按着他的双肩让他坐下,面对着他道,“阿芫,喜欢一个人,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杜芫仰头望着他,脸色微红。
萧钦又道,“情至浓时,彼此之间想要无限贴近也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杜芫,他道,“阿芫,你想要更靠近我吗?”
杜芫犹豫了一下,微微颔首。萧钦伸手摩挲着他的脸颊,如同一只诱哄着猎物靠近的猎手,他低声道,“阿芫,那就吻我。”
杜芫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总之紧张得手脚都在抖,萧钦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令他无处可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