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一众京里来的内侍、女使、六部郎官皆在承安王府东侧四层仪门外的启瑞堂外候着,乌泱泱地站了一院子。
仲侍郎、梁御史等朝臣则在堂内坐着吃茶静候,淑太妃跟前贴身的太监、宫婢,并几个京里的大内监立在堂下,等着王爷来。
熏笼内,玉骨炭烧得“哔啵”作响。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忽听正堂锦绣大插屏后传来几声响。
众人闻声抬头,隔着朦胧的锦绣大插屏和轻晃的绣帘,隐约瞧见影影绰绰两道人影:
“我不穿这个!”
“闹什么?外头虽烧了炭盆,到底比不得屋里暖和,仔细一会儿冻着,快穿上。”
“我不冷!这难看死了,我不要!”
“哪儿难看了?伊吾国上贡的料子,统共就这么一匹,尽给你做了衣裳!连宫里的皇帝都没份,你还嫌?穿上!”
“不要!上回穿去学里,赵玉璘说我像个孙猴子!”
“他懂个屁!这风毛出得多好?看着就华贵!你穿着好看得像天上下来的!快过来套上,一会儿可真冻着了……”
“不要!天上下来的是猪八戒——”
一阵衣料窸窣拉扯声后,正堂上的大插屏被撞得一声响,微微晃了晃。
片刻,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孩儿跑了出来——
他身着一袭大红织金百蝶穿花窄袖袍,外罩银灰妆缎白狐狸里的对襟罩甲,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顶缀一颗核桃大小的绛绒簪璎,生得面若桃李、眉目如画,眉心一点朱砂痣,更是衬得他宛若天上仙童下凡。
仲侍郎心头一跳,双眸倏地亮了一分。
这便是王爷的那个小男妾?
啧啧……可真好个模样儿!怪道王爷这般喜欢。
只见,那孩子朝堂上众人扫了一眼,见这许多不熟识的大人在场,非但不怯,反将下巴一扬,“哼”的一声大踏步地往正堂主位走去,嚣张得跟个小霸王似的。
不料才走两步,便被一双修长的手臂强势地揽了回去。
江宴当即挣扎起来:“萧裕!你放开我萧裕!我不穿——!”
但,他咳嗽还没好,昨儿夜里还在发热,萧裕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由着他任性。
只见萧裕三下五除二,将手中流光溢彩的大毛衣裳强行穿在了江宴身上,再将人牢牢抱在怀里,任江宴在他怀里乱蹬乱挣。
江宴挣不过他,又见堂下这么多人,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嘴一撇,又要哭。
萧裕忙哄道:“当真好看!荣叔,你说说!”
候在主位旁的荣建弼忙陪笑,夸赞道:“好看极了!这衣裳也就咱们小爷配穿,穿上像只小凤凰呢!”
立在插屏旁的泽兰、菖蒲、白芷三人,也连忙笑着附和。
在众人一番赞哄下,江宴好歹是不闹了,任由萧裕抱着他在主位坐下,但小嘴依旧不高兴地翘得老高,嘟囔着:
“你们都不懂……”
“赵玉璘才不懂!”萧裕替江宴拢了拢前襟,又好笑地捏了捏他气鼓鼓的脸,道,“小屁孩儿懂什么衣裳好不好看?”
江宴轻哼一声,故意在他腿上颠了颠。
萧裕怕他从膝上掉下去,又将人往怀里搂了搂,这才冷眼扫向堂下。
此时,堂下众人已是目瞪口呆。
仲侍郎更是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见此,他身旁的梁御史微微侧身,压着嗓子低声道:
“如何?我先前说得不差吧?”
仲侍郎正要答,此时堂上王爷的视线已落在了他身上:
“新来的?”
仲孙郸忙整冠趋前,伏拜于地:
“臣礼部侍郎仲孙郸,奉旨协理王爷返京仪注,在此恭请王爷福寿康宁,如意吉祥!”
“免。”
萧裕微微抬手,他怀中的江宴跟着扬了扬下巴。
接着,萧裕冷笑一声道:“回京之事本王先前早说过,当年皇考的圣旨,是命我永世不得回京。如今本王不过二十出头,自然不到永世之期。”
“今虽承皇兄明诏,然孤岂敢奉兄命而违皇考遗训乎?”
“至于皇兄偏要搅我清静,尽管派人来便罢!哪怕把他大明宫的人都遣尽了,我这承安王府也容得下、养得起!”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这般堂而皇之地讲出来,令满堂悚然一惊,众人皆肝胆俱颤。
刚回到座上的仲侍郎,更是吓得差点没再跪下。
对此,萧裕全然不理会,他继续漫不经心道:
“只是诸位留在我承安王府,便要依着我承安王府的规矩行事,切莫再说什么‘京里原是这样’的话。而我承安王府最大的规矩,便是事事以小爷为先,小爷的事儿须得排在本王前头——
轻慢本王者,或可宽宥;若敢轻慢亵辱小爷,轻则笞五十,逐出府去,重则当场诛杀!
想来这些荣管家和下面的管家娘子,没同诸位交代清楚?”
萧裕语毕,坐在他怀里的江宴直起了腰,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站在主位旁的荣建弼垂眸不语。
而堂下众人则诚惶诚恐地连声附和道:
“交代清楚了、交代清楚了……”
闻言,萧裕话锋一转,沉声呵斥道:
“既交代清楚了,你们哪儿来的胆子在小爷面前妄议‘男妾’之事?!又哪来的胆子,在小爷面前造谣生事,说什么本王迟早要回京,还会卖了小爷?!”
闻言,堂下众人连带着仲、梁等几位朝臣,皆伏身跪地,不敢言语。
“王兴!”萧裕呵斥一声道。
人群里,一个锦袍乌纱的太监,忙颤抖着应道:“奴、奴才在!”
“本王年底便要卖了小爷这话,可是你说的?”萧裕道。
“回、回王爷,奴才断没说过这话!”王兴惶恐地辩驳道,“小爷身份特殊,奴才背地里好奇,的确同底下人言语过两句,也拉着小爷问过两句玩笑话,但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奴才绝不曾说过!”
“你放屁!”
江宴当即怒骂道。
“昨儿午后,在府上的松蔚园廊后的月洞门前,你背着小爷我同你手底下的小太监说了些什么,你就忘了不成?!”
“‘什么小爷?不过是个连下九流都不如的小男妾!王爷腻歪了,迟早或卖或赏人!依我看早则下月,迟则年底,王爷定会同意回京,回京前自然是要卖了他的’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江宴话刚说完,萧裕便不悦地轻斥了他一句:“安宝!”
江宴委屈地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道:“是他说我的!他还说……”
萧裕立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蹙着眉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他不允许任何人说江宴的不好,哪怕是江宴自己。
被捂住嘴的江宴哼哼了两声,抬起胳膊环上了萧裕的脖子,不再说了。
而,跪在地上的王兴立马解释道:
“王爷明鉴!小爷实属冤枉奴才了!”
“奴才昨日午后确去过府上松蔚园,那不过是为太妃娘娘折松枝!与小爷的事全然无干!”
“奴才又怎会好端端地说起小爷来?想是小爷听差了,又或是将哪个宫里的太监,错认成了奴才?”
“狗屁!你是萧裕他娘的贴身太监,我还能认不出你?!”江宴怒道。
“小爷可有凭证?奴才死不足惜!可奴才是太妃娘娘的人,在太妃娘娘身边伺候多年!小爷若因妄听使王爷错杀了奴才,岂不是让王爷与太妃娘娘母子离心?”
闻言,萧裕双眸一凛,正要发作。
却见怀中的人大笑一声,道:
“小爷我就晓得,尔等到了萧裕跟前绝不会认账!哼!早有准备!”
言罢,只见江宴便小手一挥,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书。
那书只寻常书本一半的大小,他翻开一页,细密的白纸上赫然由炭笔勾画着,府后松蔚园的景致——
游廊后月洞门前,几个锦袍太监,手持松枝,面露讥讽地说着什么,其中还有人哈哈大笑。
而月洞门后,则是一小孩儿,带着俩小厮躲在染雪的梅树下偷听。
俩小厮气得愤愤跺脚,那小孩拿着炭笔和小书,咬牙切齿地画着。
画技不算高超,一看便是小孩涂鸦之作,但画得惟妙惟肖!明眼人一眼就能认出画中人谁是谁。
画中人旁边还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他们当时所说的话,与江宴方才所言一字不差,画的底部提着一行小字——
【壬戌年冬月初九申时二刻,承安王府松蔚园】
此画一出,众人目瞪口呆,萧裕微微挑眉。
江宴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若非此时萧裕紧紧搂着他的腰,他定要在堂内院外晃荡一圈,炫耀他的画!
看着底下人惊愕的目光,萧裕的眼神跟着骄傲了起来,但仍旧故作嗔怒地拍了拍江宴的屁股,低声训斥道:
“书不好好念!尽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下功夫!画梅画得起劲,上回先生让你背一首咏梅诗,如何就……”
江宴脸瞬间垮了下来,拿着小画书的胳膊肘,不满地顶了萧裕的胸口一下。
不要在他正威风的时候拆他的台!
萧裕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扶了扶他金冠上颤巍巍地簪缨,不再言语。
接着,就见江宴拿着小画书趾高气扬地抖了抖,俯视着地上的王兴,道:
“如何?小爷我都给你画下来了!你还从何抵赖?别以为你是萧裕他娘身边的人,就能踩到小爷我头上来!没门儿!”
萧裕顺着他的视线瞥向地上的锦袍太监,冷冷道:
“王兴,你可知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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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北承安王府(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