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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一十二年 第12章 帝后大婚

作者:京城一十二斋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2-03 22:57:36 来源:文学城

大婚前三日,翠玉轩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人声,只剩下了仪式本身空洞的回响。季安如同一个最完美的符号,被无数双手牵引着,进行着最后的准备。沐浴、熏香、斋戒、试妆……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时辰,不容丝毫差错。

含章比往日更加沉默谨慎,眼神中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夜宣政殿的惊涛骇浪,似乎被厚重的宫墙无声吞没,水面之下,暗流却从未停歇。

大婚前夜,季安几乎彻夜未眠。窗外风声呜咽,冬雪肆意,像极了辽北冬夜旷野上的呼号。她披衣起身,走到那个存放着她横刀的木匣前,手指抚过冰冷的匣盖,却没有打开。刀在鞘中,人在笼中。

寅时初刻,天还未亮,宫人们便如潮水般涌入水月阁。尚服、尚仪、司饰……各局女官肃立两厢,寂静无声中,开始为皇后上妆更衣。

深青色的祎衣,用金线织就十二章纹与云凤图案,在烛火下流转着庄严而冰冷的光泽。赤色的蔽膝,五彩的绶佩,层层叠叠,分量惊人。最后是那顶九龙四凤珠翠冠,明珠、宝玉、点翠,璀璨夺目,压上头顶的瞬间,季安只觉得脖颈一沉,仿佛被无形的重量钉在了原地。

铜镜中的人,眉如远山,唇点朱丹,面敷铅华,华美得令人窒息,也陌生得令人心悸。所有的棱角都被脂粉掩盖,所有的情绪都被珠帘遮挡。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看一尊即将被送入庙宇供奉的玉像。

“吉时已到——请皇后娘娘启驾——”

尖锐的唱赞声划破翠玉轩的寂静。季安在女官的搀扶下起身,祎衣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沉重异常。

翠玉轩外,皇后的凤辇早已备好,仪仗森严。季安登上凤辇,帘幕垂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她能感觉到辇车被稳稳抬起,开始缓慢而庄严地移动。

穿过长长的宫巷,经过一道道宫门,耳畔是肃穆的礼乐和甲胄摩擦的整齐声响。她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太庙,是天地坛,是承宁宫前那高耸的玉阶,是段景怀等待的地方。

祭告天地、宗庙的仪式繁复而漫长。季安依礼跪拜、上香、奠酒,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香烛的气味缭绕不绝,熏得人头晕目眩。她目光低垂,只盯着眼前方寸之地,心却仿佛飘到了极远的地方,辽北的烽烟,京城的秋雨,舆图上的朱笔印记……交错闪现,最终又归于一片冰冷的虚无。

最后,是前往承宁宫接受册封与朝贺。

太和殿前,玉阶九重,高耸入云。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肃立两旁,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阳光刺破云层,照耀在红墙琉璃瓦和汉白玉栏杆上,反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凤辇在玉阶下停稳。内侍唱赞,帘幕打起。季安在女官的搀扶下,缓缓步下凤辇。脚下是猩红的地毯,一直铺到最高处。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敬畏的、嫉妒的……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玉阶顶端。

段景怀站在那里。

他穿着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面容,看不清表情。但那股属于帝王的、睥睨天下的威严,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四目相对,只有一瞬。

季安迅速垂下眼帘,依照礼仪,开始沿着红毯,一步步踏上玉阶。祎衣沉重,凤冠压顶,每一步都需保持绝对的平稳端庄。裙裾不能有丝毫凌乱,步摇不能晃动失仪。耳畔是庄重的礼乐,心跳声却仿佛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她想起那夜在宣政殿,她也是这般一步步走向他,心中装着烽火与山河。而此刻,走向他的,只有这一身华美沉重的枷锁,和一个被彻底掏空的灵魂。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玉阶。

段景怀近在咫尺。冕旒后的目光,深邃难测。

司礼监掌印太监展开明黄诏书,以尖细而高亢的声音,开始宣读册封皇后的诏书。骈四俪六的文辞,歌功颂德,宣告着天家恩典与礼法正统。

“……咨尔季氏,名门毓秀,将门虎女,性秉柔嘉,行符律度……允合母仪于天下,宜正位乎宫闱……兹册立为皇后……”

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力量。

诏书宣读完毕,季安依礼跪拜谢 恩:“臣妾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透过厚重的妆容和凤冠珠帘传出,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段景怀上前一步,亲自将皇后金册与宝玺授予她。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她同样冰冷的手指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册宝入手,沉甸甸的,象征着无上的尊荣,也象征着无法摆脱的责任与束缚。

“起。”他低声道,只有一个字。

季安起身。接下来,是接受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的朝贺。山呼海啸般的“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响彻云霄,震得人耳膜发颤。她微微抬手示意,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跪伏的人群,心中却是一片荒芜的平静。

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帝后需共乘銮驾,返回后宫。

宽敞的銮驾内,只有他们二人。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目光,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安静。龙涎香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段景怀摘下了沉重的冕冠,随手放在一旁。他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褪去帝王威严的光环,此刻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季安依旧端正地坐着,凤冠的珠帘轻轻晃动,遮挡着她的视线。她不敢看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累了?”段景怀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季安微微一怔,低声回道:“陛下辛苦。”

又是一阵沉默。

銮驾微微颠簸着,驶过宫道。段景怀的目光落在她紧紧交握放在膝上的双手,那双手,曾握过刀剑,执过朱笔,此刻却只能拘谨地交叠在华丽的衣袖之下。

“辽北……”他忽然又开口,声音很低,“刚到的六百里加急,沈焕部已秘密抵达清河谷营地,赵景年加固了望月川防线。暂无大战。”

季安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死水微澜。她下意识地抬起眼,隔着晃动的珠帘看向他。段景怀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帝王的审视,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的幽暗。

“陛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必能克敌制胜。”她迅速垂下眼,公式化地回应道。

段景怀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头,看向了銮驾另一侧晃动的帘幕。

銮驾最终停在了承宁宫后的永宁宫——皇后的正式寝宫。宫门大开,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季安在女官的搀扶下走下銮驾。段景怀也下了车,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宫门前,看着永宁宫巍峨的殿宇和森严的规制,又看了看身边华服盛装、却显得异常单薄的季安。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他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缺什么,吩咐含章。宫里的人,若不顺手,也可换。”

“谢陛下关怀。”季安福身。

段景怀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早些歇息。”说罢,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龙辇。

季安站在永宁宫高大的门楣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玄色的龙袍逐渐融入宫廷深沉的夜色里。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永宁宫很大,雕梁画栋,陈设极尽奢华,却空旷冰冷得吓人。宫女们悄无声息地伺候她卸下那身几乎压垮她的皇后行头。当最后一支沉重的金簪被取下,满头青丝披散下来时,季安才觉得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力。

镜中的人,铅华洗净,露出原本清减苍白的面容,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空茫。

她被引至寝殿。龙凤喜烛高燃,映着满室大红的帐幔被褥,喜庆得刺眼。按照礼制,今夜帝后应同寝于永宁宫。

但她独自一人,坐在宽大得惊人的龙 凤榻边,等待着或许不会到来的“夫君”。

时间一点点流逝,喜烛泪流了一滩。外间更漏声清晰传来,已是子夜。

段景怀没有来。

不知过了多久,含章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娘娘,陛下遣人来说,前朝政务繁忙,今夜宿在养心殿了。请娘娘不必等候,早些安歇。”

季安静默片刻,点了点头:“知道了。”

含章上前,为她放下层层帷帐,吹熄了多余的烛火,只留床边两盏小小的宫灯,然后默默退了出去。

寝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红烛昏罗帐,一片令人窒息的静谧。

季安独自躺在宽大的婚床上,身下是光滑冰凉的锦缎。鼻尖萦绕着陌生的、混合了香料和灰尘的宫殿气息。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属于宫廷的、永不止息的更漏与巡夜声。

她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纹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

今日之后,她是大梁朝名正言顺的皇后,季氏。

今日之后,辽北的季将军,彻底死在了这片锦绣堆砌的牢笼里。

眼角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落,无声无息地没入鬓发,洇湿了一小片锦枕。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宫门深似海。

从此,她的天地,只剩下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和那至高无上、却遥不可及的帝王恩威。爱与恨,过去与未来,都成了这深宫博弈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长夜漫漫,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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