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的日子,终于到了。
大理寺正堂肃穆森严,三法司长官端坐,旁听席上百官列坐,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皇帝端坐听审高位,面色沉郁。太子、二皇子分坐两侧,一个垂眸不语,一个脸色灰败。
宇文珩是最后到的。他裹着厚重的玄色狐裘,面色苍白如纸,由两名内侍搀扶着,一步一喘地走进来。落座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以帕掩唇,帕上很快洇开暗红。
不少官员暗自摇头:世子殿下这身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会审开始。主审官是大理寺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以刚正闻名。他先传唤了刑部侍郎沈辞。
沈辞一身绛紫官服,立于堂中,面容冷峻如冰。他将证据一一呈上:仿笔匠人的供词、醉仙楼小二的证言、江南漕运亏空的账目、北戎密使的画像与口供……环环相扣,逻辑严密。
随着他的陈述,二皇子宇文琮的脸色越来越白,额上冷汗涔涔。当沈辞展示那五百套精铁铠甲的私售记录时,他终于崩溃,猛地站起:“冤枉!这都是构陷!父皇明鉴!”
皇帝冷冷看他一眼:“坐下。”
二皇子瘫坐回去,眼神涣散。
沈辞继续:“综上,臣以为,二皇子宇文琮构陷忠良、私通北戎、盗卖军需,证据确凿,按律当……”
话未说完,他突然转向了宇文珩的方向。
躬身一礼。
满堂皆惊。
“然,臣在查案过程中,亦发现世子殿下,有僭越之举。”沈辞的声音清晰冷彻,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殿下私自接触北戎使者,未报三司,擅动私刑取证;更曾于诏狱外布置眼线,干预案件调查。虽情有可原,然法理难容。臣身为刑部侍郎,不敢因私废公,请陛下、三司明察,亦对世子殿下……依律问责!”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宇文珩。只见他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震惊、错愕、被背叛的痛楚!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咳得弯下腰去,帕子捂在唇上,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内侍慌忙上前,却被他挥手推开。
他抬起头,看向沈辞。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血丝,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不敢置信,有痛心疾首,更有深深的失望。
“沈……侍郎……”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你我……何至于此?”
沈辞面无表情,只是再次躬身:“臣依法办事,请殿下见谅。”
堂上,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沈辞的“铁面无私”,宇文珩的“悲愤孱弱”,形成鲜明对比。良久,皇帝缓缓开口:“沈侍郎公忠体国,不避权贵,朕心甚慰。世子……虽有不当,然念其师蒙冤、心急救师,且查证有功,功过相抵,不予深究。”
他顿了顿,看向二皇子:“二皇子宇文琮,构陷忠良,私通外敌,罪不容赦。削去王爵,圈禁宗人府,非诏不得出。”又看向太子,“太子宇文璋,驭下不严,失察失职,暂禁东宫,待查。”
一锤定音。
退堂时,宇文珩在内侍搀扶下,踉跄着往外走。经过沈辞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却未曾看他一眼,仿佛那是个陌生人。
沈辞躬身送驾,面容依旧冷硬,唯有袖中紧握的拳,指节泛白,泄露了心底惊涛。
当夜,世子府书房。
宇文珩褪去狐裘,肩背挺直,脸上病态的苍白褪去大半。他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未化的积雪,手中摩挲着那枚暖玉。
极轻的叩窗声,三下。
他推开窗。一道身影带着寒气落入室内——正是本该在刑部值夜的沈辞。
四目相对。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唇枪舌剑犹在眼前,此刻却只剩一室静谧,与彼此眼中未褪的关切。
“演得不错。”宇文珩先开口,唇角微扬,“沈侍郎今日堂上,好生威风。那眼神,那语气,连本宫都差点信了。”
沈辞上前一步,抬手轻触他唇角——那里尚有咳血时留下的淡淡药渍。“殿下也不遑多让,咳血时机恰到好处,帕子上的‘血’……是红糖水调的?”
“加了点朱砂,更像。”宇文珩握住他的手,将人拉近,“沈知寒,这条路,我们算是正式绑在一起了。从今往后,明面上,我们是政敌。你要更冷,更硬,更不留情面。”
“那私下呢?”沈辞问,眼底有暗流涌动。
宇文珩笑了。那笑容褪去了所有伪装,明亮而真实,像破云而出的月光。他凑近,在沈辞唇上印下一个真正的吻。不再是城隍庙中克制的一触,不再是山神庙中仓促的轻碰,而是缓慢、深入、带着不容错辨的眷恋与占有。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喘息。额头相抵,宇文珩低声说:“私下,你是我宇文珩的沈知寒,我是你一个人的……阿珩。”
沈辞呼吸一滞。
下一秒,他以更炽热的吻回应。手揽住宇文珩的腰,将人紧紧按进怀里。那些在朝堂上不得不说的冰冷话语,那些不得不做的绝情姿态,此刻都化作了唇齿间的缠绵与掌心滚烫的温度。
窗外风雪又起,室内炭火暖融。玉虽易碎,炭虽易熄,但当暖玉与炽炭相遇,便在这冰雪皇城中,辟出了一方不容侵犯的温暖天地。
许久,两人才稍稍分开。宇文珩靠在沈辞肩上,把玩着他官袍上的玉扣。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太子虽被禁足,但根基未损。二皇子倒了,他会更警惕。”
“我们需要一个人证。”沈辞的声音还有些哑,“那个北戎大皇子身边的亲信。他正在来长安的路上,三日后抵达。太子的人,一定会去‘接’他——要么灭口,要么掌控。”
宇文珩抬眼:“你的意思是……”
“演一场戏。”沈辞低头看他,眼神灼亮,“一场重病垂危、命不久矣的戏。唯有殿下‘倒下’,那些藏在暗处的蛇鼠,才会全部出洞。我们才能趁乱,拿到那个人证。”
宇文珩凝视他,蓦地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底却亮得惊人:“好。那便让他们看看,我这尊‘天华白玉’,是真要碎了,还是……”
他顿了顿,与沈辞目光交汇。两人同时吐出后半句:
“要化作玉中钢,碎尽这满城污浊。”
三日后,世子府突然闭门谢客。太医进出频繁,药味浓得连路过都能闻到。宫中传出消息:世子殿下风寒入肺,旧疾复发,呕血不止,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朝野暗流,骤然汹涌。
而此刻,城西荒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正踏着积雪疾行。
车内,沈辞一身黑色劲装,对面坐着一名被蒙住眼睛、捆住双手的中年男子——正是北戎大皇子的亲信,被沈辞“请”来的关键人证。
车外,风雪呼啸。突然,马匹惊嘶!车夫大喝:“有埋伏——”
箭矢如雨,从两侧山林射来!沈辞一把将人证按倒在车厢底,短剑出鞘,格开射入车窗的箭。车外传来厮杀声、惨叫声,血腥味混着风雪灌入。
是太子派的死士。果然来了。
沈辞握紧剑,看了眼身侧空位——那里本该坐着称病在府的宇文珩。说好不让他涉险的……
就在这时,车窗被“叩叩”敲响。
沈辞警惕地掀开车帘一角——
一张苍白却含笑的熟悉脸庞探入,带着风雪寒气,眼睛亮如星辰:
“沈侍郎,孤来迟了么?”
沈辞怔住。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扬起,眼底冰雪尽融。
“不迟,殿下。”
他伸手,将人拉进车厢。宇文珩一身利落黑衣,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手中短弩机簧轻响,一支弩箭已射穿窗外一名死士的咽喉。
马车在风雪中继续疾驰。车内,两人背靠背,一个持剑,一个握弩。
“不是说好,你装病在府?”沈辞侧头。
“让你一个人来,我不放心。”宇文珩答得理直气壮,短弩连发,“况且,戏要做足——‘病重垂危’的世子若不在刺杀现场,怎么说得过去?”
沈辞低笑一声,挥剑劈开刺入的车帘。
车外厮杀声、风雪声混作一片。车内,两人的呼吸却渐渐同步,心跳在紧贴的背脊间共鸣。
风雪夜,猎杀时。
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