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阁”茶室隐藏在集团大楼三楼东侧走廊的尽头,毗邻一个很少使用的露台。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茶叶和木质家具混合的沉静气味。上午九点整,我推门而入。
沈振海已经坐在里面。他穿着熨帖的深色衬衫,没有打领带,坐在一张根雕茶海的主位,正用镊子慢条斯理地烫洗着茶杯。晨光透过竹帘,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总。”我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紧。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寒暄,只朝对面的空位微微颔首。“坐。”
我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冰凉。茶室里只有水流注入茶壶的细微声响,以及我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
他完成了烫杯、置茶、冲泡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仪式感。最后,他将一盏澄澈的金黄色茶汤推到我面前。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机械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好的,入口清香,但此刻于我,味同嚼蜡。
“邮件,我收到了。”他放下自己的茶杯,终于切入正题,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锁定我,“东西做得不错,干净,直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匿名,意味着不信任,也意味着风险。你既然选择把它交到我手里,就应该想清楚后果,也准备好承担相应的……责任。”
他没有问我是不是我发的,而是直接默认了。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
“沈总,我……”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抬手制止了我。“你不用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动机不重要,结果才重要。”他顿了顿,审视着我,“东南能源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牵涉的人,也不止一两个。马国华有没有份,有多少份,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我屏住呼吸。
“这份东西,现在是一把钥匙。”他缓缓说道,“但它能打开哪扇门,打开之后是宝藏还是陷阱,取决于用它的人,以及……时机。”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你想用它打开哪扇门,骆清浅?”
我愣住了。我只想着把问题捅出来,却从未想过具体要达成什么目的。惩奸除恶?那太天真了。自保?似乎又过于消极。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声音干涩。
“不知道,就敢把天捅个窟窿?”他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那绝非笑容,“年轻人,有胆量是好事,但匹夫之勇,只会让自己粉身碎骨。”
他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东西,我先收着。东南能源那边,审计部会安排一次‘常规’的年度审计进驻,时间会提前一点。你,”他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保持安静,正常工作,尤其在你现在的部门。留心观察,但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我成了他布下的一枚暗子,一颗被按在棋盘特定位置的棋子。我的作用,是等待,是观察,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可能的信息。
“马国华那边,你不用主动靠近,也不要刻意疏远。”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冷嘲,“他喜欢听话、‘好用’的人,你就继续扮演好这个角色。有时候,身在漩涡之中,反而能看到更多岸上看不到的东西。”
“扮演……”我喃喃重复这个词,感到一阵齿冷。
“觉得委屈?还是觉得玷污了你的清高?”沈振海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情绪,他端起茶杯,眼神锐利,“水至清则无鱼。你想在这潭水里活下去,甚至游到对岸,光靠一身清气,不够。你需要借助水流,哪怕它是浊的。”
他的话,与苏曼瑾如出一辙,却更冷酷,更**,带着权力持有者特有的现实和无情。
“那我……需要做什么?”我问。
“等。”他吐出这一个字,“做好你分内的事,赢得该有的信任。等到需要你动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在这之前,管好你的嘴巴和你的表情。”
谈话结束了。他没有再给我提问的机会,仿佛我只是他签署的一份需要暂时归档的文件。
我走出“静思阁”,重新回到明亮的走廊。阳光刺眼,人来人往。同事们笑着打招呼,讨论着午餐吃什么。一切都和来时一样。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仅仅因为贴歪票据而愤懑的骆清浅,也不再是那个试图用协作平台挑战旧秩序的骆清浅。我卷入了一场无声的战争,成了更高层级权力博弈中的一个小卒。沈振海没有给我任何承诺,只给了我一个“等”字,和一套需要我彻底戴上的面具。
回到战略规划部,马总监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我,随口问了一句:“小骆,上午去哪了?有个数据找你核对没找到人。”
我的心猛地一缩,脸上却迅速堆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歉意的笑容:“马总,不好意思,刚才去楼下送文件,排了一会儿队。”
他“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径直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扮演”已经开始。我需要用谎言和表演,来掩盖我刚刚与他的对手完成的一次秘密会晤。
坐在工位上,我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那些熟悉的报表和数据。但我的目光扫过王处,扫过赵琳,扫过办公室里每一个看似寻常的角落时,都带上了一种全新的、审视的意味。
沈振海说要“观察”,观察什么?谁是马总监的人?谁可能知道东南能源的内情?部门里还有没有其他像我一样,被卷入不同漩涡的人?
一种深刻的异化感,从心底滋生。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年轻的脸庞下,似乎正在迅速生长出一个陌生的、善于伪装和计算的灵魂。
清高与理想,被现实和权谋挤压到内心最逼仄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为求存而不得不进行的自我分裂。
我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一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苦涩。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的双足,已无可避免地,踏入了这片浑浊的水域。而为了不沉下去,我似乎必须学会,在这浊流中,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