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二十多天前——如今看来恍若隔世的二十多天前——狰狞的低等语灵撕开孤儿院的大门时,参临就意识到在那之前的平静生活必然一去不复返了。在最为混乱的第一天中,他和池箫潇转移了他们所住的一栋楼的孩子,再回来时那整个街道已成废墟。参临后知后觉地赶回自己父母的住处时,面对的是两张惊恐而僵硬的脸。两人都被神式固定,血肉从指间缓缓融化。当时白天已经落幕,昏暗灯光下参临清楚地看到他那身为普通人的父母没有表现出任何向他求救的意愿,而是在泪水之中拼命调动还未被完全固定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口型。
快逃。
参临没有逃。陈旧的出租房之间迷蒙的月色里酝酿着恐慌,混乱的人群在无可救药的迟钝后意识到危机四散奔走,只有参临状似冷静地对周围一公里地毯式搜索,把每一个见到的语灵瞬间绞成碎片,却无法抑制自己狂乱的心跳。等他再一次回到那间破旧的小屋时,他父母身上的神式已经解除,不知道是他的第几次出手杀死了那个语灵,但他鼓噪的心跳中微乎其微的希望并没有因此实现——那时他的父母已死于失血过多。他们灰败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大概是为自己的孩子躲过了这场灾难而庆幸。
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孩子如何用鲜血和尘土浇筑自己初出茅庐的坚强,如何呼吸着漂浮在空气中的绝望将他们埋葬,又如何用神式拓展出的杀戮权能掩盖一切哀伤。
参临几乎失去了一切,只换来一根细细的银线——就是他用于“开门”的银线。
这一神式拓展是无意识产物。本来出参临的神式只能复制现实中存在的线状物体,但那种银线——被参临命名为“沉默之线”——是多种物体的融合,兼备了硬度、锐度与柔韧性,在控制范围内可以达到刀刃般的效果,是对参临神式攻击性弱的缺点的一大补全,也是跻身联军将领的敲门砖。
其实参临早就知道终归有一天自己会与身边的人走上完全不同的路。池箫潇是他的指引者,在对于树木拟人体而言很年轻的四十余岁已展现出惊人的神式掌控力,但她从来不在什么地方长久扎根,来去全凭兴趣,也不在意政治或军事上的风云,似乎没有什么人性羁绊能拖住她的脚步。这场战争恐怕已经消磨了她对这片土地的耐心;而在他身边的那些普通人,或是像陆思羽那样是神语者,但神式很可能和绝大多数鹦鹉拟人体一样毫无战斗优势的人,他只希望他们能平静地度过一生。而他自己呢?参临并未思考过自己莫名执着于进联军的动机,或者说不愿去思考,不想承认自己漫无目的的对强大的追求。
弱肉强食是神语者的生存法则,慕强心理也仿佛刻进了所有神语者的基因,然而最终的下场是与能力的发展和解还是为之反噬,从来没有确切的规律。因而进入联军,或许是目前最妥当的约束残忍的屏障。
“怎么你这次这么积极地过来帮忙了?终于一不小心把自己家炸了吗?”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说我实验室被烧了你信吗?”
和吴冥交流后两天,参临听到了这一段交谈。前一个声音是吴冥的,后一个声音却从来没听过,是一个有点模糊,似乎带着杂音的男声。参临一时有点疑惑,毕竟吴冥在非联军成员面前从来都带着官架子。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个陌生的声音应该就是属于吴冥所说的那个来处理战场的朋友。
“啧啧,这世界上还有人奈何的了你的实验室?”吴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挖苦。
“神式之多无奇不有,比如万伏级高压电,怎么奈何不了我的实验室了?”
“哦,电鳗出现拟人体了?请过来给我打下手呗~”
“你有空到我家欣赏一下那个毫无规矩意识的电鳗做成的摆件好了。一天到晚从我这里挖墙脚,合着拿我当神语者储备库呢。”那人的语气颇有几分嫌弃。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么想的,更何况默许的人是你……稍等,我叫个人。”
参临的房门被叩了两声:“参临,你东西理好了吗?我们准备走了。”
参临等的就是这句。他唰地拉开房门:“我来了!”
他行李很少,只有一个书包大小的包裹,因此他很轻盈地跳了出来。那个陌生人看到参临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说道:“幸会,我是泽址,想必你就是吴冥发现那个很有天赋的少年。”
泽址在“发现”这个词之前卡了一下,参临根据口型判断他本来要说的词可能是“拐卖”。此刻参临终于明白了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有轻微的杂音的原因:泽址的舌尖是分叉的,很明显是蛇类的特征,说话时会带出一点习惯性的“咝咝”声。参临此前从未见过来源态特征这么明显的拟人体,因为泽址除了舌头之外,眼睛也是蛇类特有的泛着金属质感的金色竖瞳,甚至脸颊上也有淡淡的蛇皮样印痕。
参临跟着两位长辈往离开大楼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思考为什么泽址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拟人体,起源于人类文明规模性建立后的一次大规模语力波动,其原因至今不明。这次语力波动别名“造物潮”,其结果之一是导致全球多地除人类之外其他生物语力储量大幅提升,进一步使很多高等动植物智力提升并可以转化为人类形态,也就创造了拟人体。拟人体的动物形态称为来源态,人类形态称为人物态,两者切换不需要语力介入,因此拟人体也叫双态体。判断拟人体是不是神语者非常简单,只需要看能否出现部分身体呈来源态的半拟态即可。不是神语者的拟人体的人物态不会有任何来源态特征,而语力储量越高的神语者来源态特征越明显。像泽址这样的语力储量少说也有B1,说不定还能到A3以上,更何况其来源态是营养级很高的蛇类,显然已是拟人体压制链的顶端。
等等,高语力储量,蛇类拟人体?
参临总算想起来这个名字为什么有点熟悉了。
因为他看过一次协联政府成立以来所有上将的介绍册,泽址位列其中,与吴冥同一批,只不过三百多年前就退役了。
也就意味着,面前的两位一个现役上将,一个前上将。如果参临长尾巴,此时想必已经摇上了天。
让参临没想到的是,在他们离开之前,吴冥去叫了池箫潇。
“我本来也是要到城南去一趟的,我要回收我的神式,正好顺便为你们送行。”池箫潇淡淡地笑了笑,拢了下碎发,“这几天我已经联系好了能照管孩子们的人,再过几天我也会离开这里。”
树木类拟人体的神式有两个层面,发动最核心的神式的神式时本人会“扎根”,无法随意移动,而普通的部分则和种子一样,可以随时产生、转移、回收,甚至可以不由本人携带。池箫潇也不例外。
“不失为一件好事。”泽址毫无多余的好奇心,“回收神式有范围,正好能让我在废墟里转一圈减轻工作量。”
参临不由得感慨了一番联军成员——还有前成员——的强大应变能力,公私无比分明,善于在与一切非联军成员说话时保持优雅得体风度翩翩,并在自己的同袍面前无缝切换至阴阳怪气相看两厌,很难不让人怀疑同一批的某两位上将是否有些私仇。
不过“减轻工作量”是怎么得出来的?难道他还有除了到废墟里之外的处理方式吗?
抱着这样的疑惑,参临再度回到了城南的语力屏障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