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莱斯特站在偌大的宴会厅里,这是她今天第十三次去拨弄自己的头发,出门前母亲执意要给她把头发扎紧,她额前的刘海被梳了起来,其余的头发也被编成了长辫,被一条红色的丝带死死固定在后面。扎得太紧了,这股力量几乎把她的眉梢和嘴角扯起来,她和母亲同坐一辆马车,忍了一路不去伸手碰自己的头发,现在母亲去同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说话了,她自己一个人站在宴会厅里,时不时揪起自己一小撮头发,想要把头发扯得蓬松一点,反倒拉扯到脑后的发髻,她疼得几乎要叫出来。
今天是妮妮安娜的十二岁生日,陆陆续续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参加这场豪华的生日宴,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站在宴会厅中央,阿丽拉夫人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同来访的客人打招呼。
塞莱斯特抬起头看向这位身着红色礼服的高大女士,她身形丰腴,身上的那件红棕色的礼服盛不下她人群中一眼便能捕捉到的热情。
在场的很多人都曾在暗地里表达过对这位女主的嫉妒,谁知道是抓了阿尔贝先生的什么把柄才和他结婚的;浑身上下哪有贵妇人的样子,听说她每天都跟泥土打交道;怎么会有母亲给女儿取妮妮安娜这样一个怪名字。
今天之前塞莱斯特只跟阿丽拉夫人见过一面,那天妮妮安娜在楼下等她,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她给妮妮安娜唱一遍那首童谣,否则便不许她出门。在母亲的注视下,她只能硬着头皮给妮妮安娜唱了一遍。塞莱斯特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眼睛放到什么地方,没有书本,只好盯着妮妮安娜裙摆上钉着的草莓色珠子。除此之外,她不敢看自己的母亲,更不敢抬头对上妮妮安娜红色的双眼,最后一点声音也被吞进沉默当中,塞莱斯特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好在妮妮安娜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她抬头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便拉着塞莱斯特往自己家里跑去。妮妮安娜拉着她一路冲进家里的花园,把塞莱斯特的胳膊拽得生疼。最后两人在花园里找到了阿丽拉夫人,妮妮安娜的妈妈。塞莱斯特仔细地回想,当时阿丽拉夫人围裙上沾满了泥土,在花园里来回忙碌着。妮妮安娜带着她找过来,两手一撇,不由分说便爆发出一阵嚎哭:“妈妈!你快告诉她,那首儿歌不过是编出来骗小孩子的!你快告诉她!”阿丽拉夫人在围裙上拍去自己手上的泥土,这才看到被妮妮安娜哭声吓惨了的塞莱斯特,连忙上去死死捂住了妮妮安娜的嘴巴。
后来阿丽拉夫人拉着塞莱斯特,阿丽拉夫人的手跟大号洋娃娃的手一样,指甲剪得短短的,手指有力而粗短,手掌厚而粗糙,手背还有刚被妮妮安娜咬出来的一个齿印,塞莱斯特整个人都被阿丽拉夫人抱在怀里,被她抱着就像是在土地里滚了一圈,一抬头发现自己正对着暖阳。遗憾的是,那天阿丽拉夫人对她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无论她怎样努力去回想,都想不起来了。
那束腰一定勒得她痛极了,塞莱斯特刚想抬手再一次扯扯自己的头发,不料下一秒母亲便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她尴尬地半举着手臂,才将它缓慢地放下。
宴会厅的门又被打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前来拜访的人吸引,她抬头看过去,门口站着一个学者摸样的男人,还没来得及仔细去看第二眼塞莱斯特就被母亲叫了过去。男人朝身旁的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走来,母亲伏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这是一位相当厉害的教授,除了学校里的工作,他还经常跑到有钱人家里,给那些小孩做家庭教师:“给那些小孩子们讲小说和诗歌,天呐。”母亲没有再说话了,脑海里突然想起无数句话,零零散散像跟一堆被扯得稀碎的烂布一样,塞莱斯特想她知道母亲的意思了。
男人走到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面前,朝他礼貌地鞠躬,他说他叫菲利克斯·让·勒克莱尔,明明那样矜持优雅的一个男人,美好到并非出身象牙塔而本身就是一座象牙塔的人,听到他名字的一瞬间塞莱斯特却还是忍不住要笑起来,之所以想笑,是因为知道妮妮安娜听到这个名字也一定会想笑,就好像要把一个成年人强塞进她和妮妮安娜的衣裙里,结果发现他竟真变成了小孩一样的大小。母亲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忽地握紧了。
菲利克斯先生并没有指责她的失礼,反倒问起来她平日里喜欢看哪些书。塞莱斯特仰着脸看着他,男人身上的衣服熨得过于板正了,他身上所有的衣角都像削好的铅笔头一样;鼻梁上夹着一副单片眼镜,当时塞莱斯特还不及他半个人高,从她的角度去看菲利克斯先生的眼睛,那眼白和瞳孔几乎是混在一起的;菲利克斯先生的单片眼镜秋千一样架在他高高的鼻梁上:他的鼻子很长,鼻梁有些歪斜,一双眼睛大到有些幼稚,蓝绿色的瞳孔透过镜片看就像是被摆在玻璃柜里的珠宝。
不好回答他什么,只好随便说了几本书的名字告诉他,菲利克斯先生似乎有些惊讶,这样小的年纪就开始看这样的书了?这在我们学校里可是学生的必读书目。对于菲利克斯先生的反应,塞莱斯特是有点不以为然的,他的回答让她有一种幻灭之感,因为那些不过是被自己摆在书墙中层的书而已,在那上面还有很多书,很多很多;却又本能地羡慕其他的身份和地位,因为她是从来没办法对妮妮安娜或别人说“你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在做这样的事了?”的。母亲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开了。
说不上对菲利克斯先生这个人是什么感觉,她总觉得对待这样的人的态度,是不可以用简单的“喜欢”或“讨厌”来说的,喜欢他时他必定会伤害你,讨厌他时却又向你表现出柔情。塞莱斯特只是觉得不管她多么努力地往家里的书墙里填满各色书籍,在满满的书架外钉上一层又一层的木板,那书墙始终高不过他歪斜的鼻梁,反倒是小小的她被自己围在书墙里,妈妈也帮不了她,谁都找不到出口。
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继续和菲利克斯先生讲话,期间不知道明里暗里地骂了多少遍妮妮安娜这个任性的女儿,“我就是太过于骄纵她了。”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说,嘴唇上方的小胡子像翘起的尾巴。“大家都知道妮妮安娜小姐有着极好的绘画天分,有才华的孩子都是这样有个性的。”这是个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能满意的回答,塞莱斯特心想。
绘画在妮妮安娜生命里算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无人可比拟她在这件事情上的天赋,可画画在妮妮安娜的世界又像是一根不起眼的小刺。人人都说她脾气差,品行不好,没有一点贵族小姐的风范,可人人又都羡慕她,她端着画板画人物肖像时,同年龄的小孩连书上的字母都画不标准,连写字和画画有什么区别都说不清楚的小孩,更没办法用语言来描述妮妮安娜的画,只能叫嚷着:"你画得好漂亮",更留情面一点的说的是:"你的画应该放在展览馆里"。
很快妮妮安娜便从楼上走下来,她的穿着比今天在场的每一位宾客看上去都要寒酸,银白色的头发依旧梳成两条辫子,用红色的缎带在脑袋上绑了两个蝴蝶结,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装饰,就连裙子也是她最常穿的那条白色洋装,层层叠叠的裙摆上沾了很多红色的颜料,小腿从里面伸出来,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的小羊皮鞋,她像是刚从自己的画里走出来一样。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似乎很不满意她的装扮,皱着眉用很小的音量责备她:“为什么不穿刚做好的那件衣服,还有圣克莱尔先生和蒙特利尔夫人送你的珠宝。”妮妮安娜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平静地看着人群中的塞莱斯特,她又一次想伸手去拆散自己的一撮头发:“我刚刚在楼上画画啊,一会请大家去看看吧,就当是庆祝我的生日。”话音刚落人群中立马响起赞美和惊叹之声,这些话语在攒动的人群中不断回响,像一阵在山谷中回荡的风,更是有人直接向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说自己要出钱买下这张画作。置于这些声音中的妮妮安娜则像一只低头吃草的小鹿,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她朝塞莱斯特做了个不那么夸张的鬼脸,将要向她走过来,却被菲利克斯先生拦住了。
菲利克斯先生吻上她的一只手,那只手上还沾着未来得及洗掉的红颜料,男人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明明是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笑起来怎会像只刚出生的犊羊一样,湿漉漉的。他对妮妮安娜说了些什么,塞莱斯特没有听清,约莫是祝她生日快乐,期待一会能看到她的画作之类的。好奇怪,好像他总能成为那个无辜的人。
妮妮安娜走到她身边,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问她,“你怎么扎这样难受的头发。”“母亲她一定要我扎的。”“你要送我礼物吗。”“母亲送给你从别国带来的八音盒。”
“为什么你每一句话都要说,母亲,母亲母亲。”“你觉得菲利克斯先生怎么样?”
母亲和菲利克斯先生两个词语被不同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塞莱斯特猛地低下了头,羞红着脸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一般。身旁的妮妮安娜看她这样,索性大声喊了一声:“天呐,塞莱斯特,你怎么总要这样!”慌乱中她伸手想要去捂住妮妮安娜的嘴,宴会厅里所有人都被这两个女孩间的打闹吸引,大家都在笑,好像她俩真是什么天真的女孩——天真从来就不是用来形容年龄或者小孩的词,只不过小孩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于是人们想出“天真”一词,当作对小孩子的嘉奖,其真正的作用甚至比不过一顶纸做的王冠。在众人的哄笑声当中,妮妮安娜捉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小声而又狡猾地说:“你说刚才同我讲话的菲利克斯先生不是?我不喜欢他,说不定他心里正算计着我呢。”
塞莱斯特的世界好像一下子沉静了下来,明明周围的大人都在笑,她却不可思议地捕捉到妮妮安娜正在慢慢恢复到平稳的呼吸,以及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妮妮安娜的手很小,皮肤也嫩,这点和阿丽拉夫人完全不一样。她听说有医生只用手就可以摸出人身上的脉搏,所以她努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心脏,不想她摸出自己的心跳,却反倒连呼吸都有些自顾不暇。塞莱斯特任凭妮妮安娜握着自己的手,有些责备地说:“这是个秘密,我和你说过不要告诉别人的。”“嗯,但是别人也没有听到嘛。”头顶巨大的圆形吊灯变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鸟笼,过于明亮的灯光让塞莱斯特感到些许眩晕,光和火把她们锁在当中。
生日宴会上大抵都要做这些事情,宾客们挨个为妮妮安娜送上祝福,塞莱斯特站在她身旁,好像她天生就该和妮妮安娜接受同样的祝福一般。妮妮安娜负责应和大人们的祝福,塞莱斯特负责把她的一根手指攥在手心里,时刻接收着妮妮安娜传给她的讯息。这个人花白的鬓角上浮着一层黑色的染发剂,或许他身上其他的毛也变成白色的了,那个人的礼帽是为了遮住他的秃顶,这个人是和丈夫一起来的,他们看上去刚吵过架,是为了要送给我的礼物吗?那边的那个人朝他们看过来了,难道他是偷情者?大人问我们怎么笑得这样开心,是不是在宴会上看到了心仪的小男生?
妮妮安娜也只是告诉他们过生日实在是太开心了。塞莱斯特知道她最讨厌别人同她开这样的玩笑,就像塞莱斯特不会跟只看图画册或漫画的男生聊小说那样,向来只有男生来心仪她的。两个女孩彼此都十分默契地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伴侣,小心翼翼揣着这份夹生的情愫,不敢叫大人们看见。
祝福完毕后就是对着蛋糕许愿,有好多层好多层的蛋糕,被侍者像车一样推过来,因为蛋糕足够大,所以最上面一层可以并排插着十二根蜡烛,像是一架正在融化的竖琴,只剩下琴弦了。
宴会厅里的烛火被一点点灭下去,像是一场极其缓慢的谢幕,先是墙壁上的壁灯,接着是边缘的小吊灯,正中央的大吊灯,我们的世界在一点点缩小,最后只剩下妮妮安娜的身边,十二支蜡烛组成的小小光圈。或许是因为妮妮安娜距离烛火最近,她的身影被火苗泡发得更大了,火舌舔舐去她身上多余的东西,那时妮妮安娜的身影在塞莱斯特眼中格外清晰。现在想来那蜡烛不过细细一小根,惨白的蜡油几乎要化进白色的奶油里。
黑暗中的人们为妮妮安娜唱起了生日歌,歌声仿佛会流动似的,和摇曳的火光掺杂在一起,妮妮安娜的脸看上去影影绰绰。若是那天她没有听菲利克斯的话就好了,若是那天她没有吹灭蜡烛的话就好了。
人群随着歌声围绕着蛋糕转动,塞莱斯特的手不知怎的松开了,她被大人们裹挟着,绕着蛋糕和妮妮安娜旋转。塞莱斯特又一次想到了母亲送给妮妮安娜的那个八音盒。妮妮安娜明明是离火光最近的那个,为什么烛光熄灭,最先不见了踪影的那个人会是她?她没有开口,静静看着站在蛋糕对面的妮妮安娜,十二根蜡烛隔在她们中间,在对方眼中她们都被围了起来。在众人的歌声当中,菲利克斯先生在她耳边轻声说:“吹灭蜡烛之后我想带妮妮安娜小姐去看我为她准备的礼物,还请您替我保密。”什么样的礼物是只能两个人一起去看呢?
塞莱斯特觉得她和妮妮安娜才是那两个在宴会厅里偷情的人,其实我们偷的又何止是爱情。众人的歌声无孔不入,旋涡一样在宴会厅里转圈圈,宴会厅实在是太大了,这么多人的歌声加在一起都填不满它,旋涡的中央,只剩下她和菲利克斯先生,以及妮妮安娜的那一句"说不定他心里正算计着我呢”。
塞莱斯特说不出口。
就连塞莱斯特自己也不知道,在妮妮安娜一根根吹灭蜡烛时她的眼睛里染上了一层怎样的颜色。十二根蜡烛就像是倒计时,十二,祝你生日快乐,希望往后的每一个生日我们都能在一起,
十一,这么多人将你围在中间,
十,头皮好痛,好想伸手去碰,
九,这个白色的大蛋糕就像你一层层的裙摆,里面的夹心一定是草莓味,
八,你手上的颜料还没有洗干净,双手交合的样子像是圣诞树顶上的五角星,
七,你的头发有一小撮头发没有扎进去,好想宴会快点结束去拆开这让人苦恼的发型,
六,你耳朵的形状好特别,像一个标准的圆形,
五,原来你的眼睛是红色的,来不及去想你之前有告诉我哪些红色了,你不喜欢玫瑰的红,那就是草莓的红吧,你的脸看上去像一颗还没来得及成熟的草莓,
四,你刚刚许下了什么愿望呢,总觉得你不会甘心只许一个愿望,那那些愿望里有没有一个是关于我们的呢,
三,真想再好好看一看你的画,以后你会不会给我画一幅画呢,
二,真的很对不起,硬要拉着你给你唱那首童谣,
一,祝你生日快乐,无论如何你都要快乐,
零,生日快乐,我爱你。
其实数到一的时候蜡烛就已经全部熄灭了,黑暗中她还是数出了那个零。什么样的零呢,是数完一之后等待灯光再次亮起前片刻的黑暗呢,还是灯光亮起对面人群中那个小小的缺口呢,都不是。阿尔贝先生在问她妮妮安娜去哪了,她告诉他,妮妮安娜说之前那幅画有些地方画错了,要趁大家不注意悄悄去改掉。阿丽拉夫人说要上楼去找她,“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刚才说过要给来宾看那幅画,你现在去找她她又要不开心的。”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将她拦了下来。
她搞砸了一切,是零分的零。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不是道菲利克斯教授会不会给自己的学生批上一份零分考卷,总会有连考试都没来得及参加的学生的。
塞莱斯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想些什么了,周围的一切她都听不到了,她努力回想着之前看过的那些书籍,想要从里面找出只言片语来帮助现在的自己,该死的,虚无的感觉就像人们拼了命地团结起来对抗天灾却发现天灾根本不可战胜,能被人勉强克服的叫做**,人皆是祸,人无法克服,到头来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又是零分。
宴会厅里的每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找好了自己的舞伴,没人在意那个一口都没有被品尝过的蛋糕,好像它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插上那十二根用来许愿的蜡烛。蛋糕被推到了角落里,宴会厅中央的乐队已经开始了演奏,大人们一对又一对围着乐队旋转着跳舞,毫不意外的顺时针方向,乐队被包围在中间,像是在誓死捍卫着什么一样。塞莱斯特背对着人群看着面前的蛋糕,拜托侍者切了一块给自己,只把自己当做一个爱吃甜食的小孩子。原来蛋糕的夹心真的是草莓味,红艳艳的果酱就像融化了的宝石,还流着涎水一样。
她用小小的银叉来回翻腾着,小小一块蛋糕被她搞得乱七八糟,母亲看到了肯定要大声训斥她。白色的奶油,红色的果酱和蛋糕体混在一起,像是被谁吃过又吐到盘子里,分辨不出来谁是谁了。
不知从哪传来的沉闷的响声,就好像把舞池里所有的舞鞋同时穿在脚上用力向下跺一样,或许大人们也是这样想的,除了塞莱斯特,没人去理会那响声。紧接着又有几声响跟在后面,咚,咚,咚,像是从心脏里捏出的声响,像是战鼓震动时的舞蹈,大人们还在跳舞,旋转,点踏,跳跃,搀扶,奶油,草莓,颜料,谋杀,红色,出血,死亡。
银盘掉到了地上,奶油和果酱沾满了她的裙子,她猛地推到一旁的侍者,侍者倒在蛋糕里,像是洋娃娃摔碎在最柔软的梦里,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她飞快地朝楼上冲去,黏在脚底的奶油让她止不住地打滑,像是一个坏掉的士兵玩偶,母亲也顾不得贵妇人的体面了,疯了一样扒开人群跟在她身后跑了上去。
明明在一起偷情的是我们两个才对,妮妮安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偷到的何止爱情,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我偷来的,从我自己身上偷来的,偷的是时间,偷的是生命,偷的是无可比拟的欢愉,每时每刻的心碎,小小身体没法承载的情感——
可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房间的正中央,妮妮安娜所说的那幅画就摔在地上,依旧是她最喜欢用的红色,画旁边的两个人都浑身是血,她想起很久以前妮妮安娜曾对自己说,红颜料最主要的成分是红赭石,其实她骗了她,她喜欢的根本不是什么红赭石,而是从自己身体中喷薄而出的鲜血。她和菲利克斯先生倒在画框的两个对角,像是刚从画中的童话世界钻出来的两个人。妮妮安娜躺在红色的湖泊里,胸前插了一把用来涂颜料的刮刀,两条苍白无力的腿,像是兔子玩偶的长耳朵。菲利克斯的衣角依旧锋利得像刚削好的铅笔头跟在她身后的母亲看到这一幕,连忙尖叫着跑过来捂住她的眼睛,头皮又开始痛了,头皮又开始痛了,这是她今天第十四次想要去整理自己的头发,她狠狠咬住了母亲伸过来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口。母亲的尖叫声更加刺耳了,拼了命地甩着胳膊。有什么东西流到自己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有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想起了什么,一把甩开母亲去看角落里的妮妮安娜,妮妮安娜的鼻血止不住地流,淌过她的嘴唇,下巴,再到胸口那把银质刮刀的刀柄上。她才发现菲利克斯的单片眼镜握在妮妮安娜手里,碎掉的镜片将要把她的手掌整个刺穿一样。她张嘴,连露出的牙齿都是红色,身后阿丽拉夫人和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也跑了过来,妮妮安娜像鱼一样不断吐着红色的泡泡,断断续续地说道:“祝你生日快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的生日还要再等上好久好久,我求求你,求求你,不可以像父亲一样,提前好久交给我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屋子里还放着其他客人送来的生日礼物,通体黄金,掐丝珐琅和碎钻装饰的珠宝,戴在脖子上,戴在手上和头上的,用上好的绸缎做成的衣物,草莓色留在了塞莱斯特的裙子上,妮妮安娜就是那一坨白花花的奶油。屋里屋外数不清多少洋娃娃在看着这样的她,像是在附和她一样,楼下的乐队演奏起了生日快乐歌。塞莱斯特脑子却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那首童谣。,鼻梁上的单片眼镜已不见了踪影,他脖子上被咬了个洞,喷出来不少的血,塞莱斯特想起来小说里的吸血鬼,急得忍不住又要哭出声,她怎么能这样去想妮妮安娜?
故事必须要从头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