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杀了她,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不要她了。”
妮妮安娜恢复意识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鹦鹉学舌一样地学会了这句话。来这里的路上,她被蒙着眼睛,双手也被牢牢地绑在身后。她在黑暗中颠簸,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但她没办法理解这句话底下那些暧昧艰深的意味,只是一味做着嘴型。直到最后,似乎上下嘴唇一贴合,这句话就会脱口而出。
她还记得见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的最后一面,真是奇怪,没有人来告诉她,但她还是认出来这个带着高礼帽,烦躁地来回踱步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她半阖着眼看他,男人穿着笔挺的礼服,上面的花纹多得有些繁复,头上那顶高礼帽实在太好笑了。
但更好笑的是把他包围起来的人群,就这样傻站着看他来回走,那一张张和男人身上的花纹没有半点区别的人脸,罪恶的纹路。
最后,男人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从胡子和下巴中间吐出一句:“把她和那个男的丢到疯人院去”。
在路上的时候她偶尔会在上下颠簸中摸到一只手,那只手比她的长出来不少,骨骼突出,感受不到温度。
感觉到自己停了下来,她被人架着往前走,胸前的伤口很痛,走了两步就感觉自己要咯血。但架着她的人不理会她,往她小腿上踹了两脚:“好好走!”妮妮安娜踉跄着,脚面在砂石中摩擦,疼得厉害。
走了一会后脚边的那些土块石头一类的东西就不见了,他们似乎带着自己来到了光滑的地面上,接着她感到一阵下沉,好像突然从空中坠落。失重感停下之后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自己的脚底一样,快要把她胃里的酸水顶出来,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再往前走,眼前的黑暗变成了一片空白。反倒让妮妮安娜更加不安了起来。先前的黑暗里她还可以摸到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而眼前的白光里却什么都没有,任何东西包括她自己都没有办法藏匿在其中。
拉着她的人停住了,妮妮安娜却没反应过来,还要继续往前走。接着从头顶传来一个女人惊讶的声音:“您怎么出来了?”
接着有什么东西攀在了自己身上,像是一具穿着衣服的骨头,干枯的皮肤蹭过她的脖颈,像是一条蛇缠在她身上。接着自己脸上的眼罩就被扒开了,睁开眼看到的确实是一片空白,接着就是一张人脸——如果那张脸颊凹陷,满面死气,就连骨头上都蒙着灰尘的东西是人脸的话。
那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显得稍微明亮些,像两颗鸽子蛋一样嵌在头骨上,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闪着诡异的光。在这一片空白中什么样的光都变得模糊了,他的眼睛像是两颗硕大的珍珠,里面夹着小小的一颗沙子。
她能感受到那人捧着她的脸细细看了一边,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只手上——干枯,可怖的一双手,五根指骨并在一起,中间连着泛灰的皮,像是几根陶瓷棒。
那人捧着她的脸看了一会,眼底竟浮现出一丝满足,随后仰面往后倒去。倒下去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慌里慌张地去扶,他一身的骨头被撞得叮当作响,像是挂在窗边随风而动的风铃。
她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女人穿着白衣服戴白帽子,一张脸也是粉白粉白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她问女人,却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那字像是从她胸腔里崩出来的一样,她被这感觉弄得止不住地咳嗽:“他,是谁?”
护士低头朝她看了一眼:“你隔壁的病人。”
这是妮妮安娜第一次见到索理默。
她看着跟自己一起被推进房间里的高个男人,男人瘦瘦高高一长条,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妮妮安娜走过去抬头看他,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大声地尖叫,她的尖叫像是钢针,刺痛了别人的耳朵,也刺穿了她自己的胸膛,一黑一白两个护工一个扯着她的胳膊,一个捂住她的嘴,将那些钢针强行按回她身体里。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内脏开始出血,但也因为出血的是内脏,所以在场没有一个人察觉到。
那张脸——长脸,歪鼻梁,哪怕按照医生的诊断,她失去了太多记忆,多到已经对神智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她也不可能认错的。那是菲利克斯先生,他们口中那个想要杀了自己的菲利克斯先生。
她挣扎着抬头去看在场所有围在她身边的人,视线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竟没由来地在想:塞莱斯特去哪里了呢?有人在地里耕作,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有一颗陨石从天而降,地面被砸出一个火坑,农民被火光埋葬于此。分离这两个字简短而生硬,有着数以千计的方式不期而至,有时又根本没什么预兆,就像陨石落在了田地里,她没能见上和塞莱斯特的最后一面。
就在她思索这些事情的间隙,他们找准了时机撒开她跑了出去,门被砰一声地锁上。妮妮安娜摔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咬着牙往门那边跑,一下下捶着门。门被人从外面封死了,不管她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长时间地脱水和禁食让她再也没有力气折腾,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屋里菲利克斯先生转过来看她,先是头转了过来,紧接着头又带动了身体的转动。他裤子上的拉链敞开着,里面也没有穿任何的衣物,妮妮安娜叫住她的时候,淡黄的尿液流了出来,随着他的动作淅淅沥沥地淌满了他的裤子。
妮妮安娜此刻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她的四肢像是被打翻的酒水,来回扑腾着缩到门后的角落里,扭着腰大力拍着门板:“让他出去!让他出去!滚开!滚开!”她撕扯着嗓子大喊,几乎要把自己给扯碎一样,身体里所有东西都在震颤着发声,喊了一会她就开始干呕。除了酸水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即便这样她还是拍着门大喊,与其说是渴望有人来救她,更像是单纯地害怕停下。
她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直到最后嗓子里都是肿的,嘶嘶地吐出些不成句的话语,她喘不过来气,用指甲来回刮着白色的门板——她才发现自己连指甲都被剪短了,手刮在门板上,不一会就蹭出了血。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菲利克斯先生却无动于衷,甚至有模有样地学着她缩在角落里,妮妮安娜仰着脖子大口喘着气,太用力了,连喘气的声音都像在呕吐。
她知道不管怎么喊都不会有人过来救她的了,用胳膊撑着自己往房间里面爬,两条腿已经使不上任何力气了,她像是一只被打断了腿的牲畜,把自己的尊严垫在身子底下往前爬。一等她爬到菲利克斯身旁,便抓起身边一切能够看到的东西往他身上砸去。她甚至没办法打碎什么东西,这里的一切都坚不可摧,唯一脆弱的是她。
菲利克斯先生被她砸了也不反抗,仍旧是缩在角落里,一只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被自己给弄脏了的衣物,一只眼睛盯在妮妮安娜身上。妮妮安娜被他看得一阵恶心,这样的人,甚至连打骂他都不能,妮妮安娜碰他一下都觉得恶心。
好在这时候刚才那位女护士打开门进来了:“天啊,你们这是怎么了?”她施施然朝妮妮安娜走过来,脸上堆着粉白的笑,拉着妮妮安娜的胳膊把她拽到一边。用着一块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纱布擦着菲利克斯身上的尿水,妮妮安娜在一边,两眼空洞,不知道自己该看哪,可即便这样还是在一句句重复着:“让他走,让他走……”
“这是不可以的,小姑娘,我们现在并没有多余的病房,更何况你刚住进来连一天都不到。”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女护士比那扇白色的门更像一堵墙,护士把手上脏掉的纱布放到自己口袋里,蹲在地上笑着看她:“害怕成这样怎么能行?我是护士呀,这里是医院,给你治病的地方。”说罢她伸出两只手来一把扯开了妮妮安娜胸前的纽扣,妮妮安娜被她激得弓着身子叫。她却死死地扯着她的衣领不松手,妮妮安娜被她勒着,更是喘不过起来,嘴里嘶嘶地响着。
护士玩味似的盯着她看了一会,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铅笔来递给她:“说不出来话就写出来吧,实在不行就画出来,您父亲跟我们说过您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画画了,画吧。”妮妮安娜不知那笔和纸究竟是从哪来的,机械地过来之后把手垫在纸上。她在抖,浑身止不住地抖,无论如何都下不了笔,铅笔的笔尖跟着她一起震颤,在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灰色的小点。像是眼泪。
她愈发用力地攥着手中的铅笔,铅笔的其中一个棱角硌在她中指的茧上,硌得她生疼,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护士嘲笑她:“画啊?”
妮妮安娜逞强,指甲死死掐着那张薄薄的白纸。可惜指甲被剪得太短,那纸还没怎么样,就把自己的手给弄疼了。那张纸被护士整个抽走了,笔尖在纸上划了好长的一道,好像眼泪真的流下来。那张纸被团成一团丢给了菲利克斯先生,他如获至宝一样捧着那个纸球,塞进嘴里大口嚼着,口水浸透了那张纸,黏黏糊糊流了满身。
手里的铅笔也被护士抢去了:“您不能长时间拿着这样危险的东西。”她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来,一下下抚着她胸前那个缠着绷带的伤口,妮妮安娜觉得沙沙地痛,嘴巴里也是沙沙的,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血渗出来,沙白的布上留下小小一块圆形的血迹,让她想起从前被她拆开了摆弄的洋娃娃身上的按钮,想让她做什么按一下便是。
护士把盾牌一样的抱在胸前,一只手按着她,另一只手绕过她去另一侧的口袋里找什么东西。妮妮安娜使着最后一点力气挣扎,护士身上的白衣服刮得她脸疼。护士只摸索了一会,从那口袋里掏出一根针管,推推活塞,几滴晶莹的液体被挤出来挂在那针尖上。
妮妮安娜被她打了针,几乎立刻就昏了过去,最后一眼看到的还是天花板上的圆形白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