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财务科那扇单薄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撞在墙上发出惊人巨响,震得墙灰簌簌落下。
赵逢根几个大步跨过门槛,在满室惊恐的注视下,一把攥住坐在工位上的苏勤书纤细的手腕,随即不由分说将人从椅子上拽起拖出了门。
可怜苏勤书只是个文弱书生,自然拗不过他赵逢根的一身蛮力,只能一路踉跄着跟进了走廊尽头那间堆放清洁工具的阴暗隔间。一进门,赵逢根便将他狠狠掼在冰冷的墙壁上,散落的扫帚簸箕在背后倒了一地。
“死娘/娘腔!你他妈坑我!”
愤怒的低吼声响彻在狭小的空间中。
单这一下还不解恨,赵逢根又掏出兜里剩下的五张大团结,用力摔在苏勤书胸前。钞票散落开来,飘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
“一边给钱,一边散播谣言给老子泼污水?!你这是把人当猴耍?!”
他是就快要娶老婆的人,和他们那种天生不正常的变/态不一样——到底是多丧良心的人才会给他安这么一顶帽子?
赵逢根气得直想把罪魁祸首当场掐死。
于是和他一比,眼前这位苏会计的表情便显得实在平静——甚至平静过头了。
长叹一口气,苏勤书抬头直视着他被怒火熏红的眼睛,忽然一字一顿道:“你确定你的智商能跟猴子比吗?”
这火上浇油的一句话顿时令赵逢根脑子一热,愈发觉得被羞辱。手的动作立时便快过脑子,蒲扇般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全身的力气,冲着苏勤书的脸就狠狠扇了下去——
“啪!”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巨响在耳边炸开。苏勤书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迅速肿胀起来。
他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险些栽倒在地,勉强用手撑住地面才稳住身体。一丝殷红的血迹缓缓淌下,滴落在他干净的呢子大衣前襟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色。
“……?”
始作俑者却像是没有预料到能一下把他打成这样,表情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回过神来,看他似乎想爬起身,下意识伸手想帮个忙,也被苏勤书有意避开。男人摸着墙壁,慢慢站直身体。
既没有痛极的气急败坏,也没有急于辩解的焦躁。
他顶着脸颊上那骇人的红痕,望向赵逢根的眼神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散播谣言?”苏勤书重复着他方才的话,嘴角渐渐勾起一丝冷嘲的弧度,“赵逢根,你用你不怎么工作的大脑想想,我有这个必要吗?我图什么?更何况……”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字一句地钉过来:
“你闯进我的宿舍,是事实。”
“你偷了我的东西,是事实。”
“你收了我的钱,是事实。”
“现在全厂的人都知道了这些事实。至于谣言是谁散出去的,还重要吗?”
“现在这个局面,不都是你自己那点贪心引出来的吗?”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逼近赵逢根。
明明他比他矮了一个头,此刻的气氛却更像是完全被他苏勤书主导:“赵逢根,你还没意识到吗?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比那更糟,”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我们现在是掉进同一个粪坑里的两块石头,谁也干净不了,只会一起越陷越深,越来越脏。”
“你他妈……”赵逢根被他这种冰冷的、认命般的语气激得更加暴怒,抬手又想动粗。
苏勤书却没有躲,反而仰起脸,将那片红肿未消的脸颊迎向他,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挑衅和嘲弄:“打吧。”
“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赵逢根是怎么让我闭嘴的,所有人都看到你是怎么把我拖到这里来,不过比起这个,我觉得你更该想想等会儿走出去的时候要用什么表情……毕竟得多给人提供点有意思的谈资,对吧?这难道不是你干这些糊涂事的目的吗?”
“……总不能是你本来就这么傻吧?”
赵逢根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而苏勤书弯下腰,用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拈起地上散落的钞票,仿佛那不是钱,而是污秽的垃圾。他将它们轻轻放在旁边的破木箱上。
“这些钱,你愿意拿就拿走。不愿意,就让它烂在这里。”
“至于你和我,赵逢根,”苏勤书轻声道,“就一起在这个粪坑里待着吧——谁让你想做英雄呢?”说完,不再有丝毫留恋,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那背影挺直,脚步平稳,仿佛眼下足以摧毁任何人的舆论风暴只是拂过他衣角的一点尘埃,对外头那些或窥探或鄙夷的目光置若罔闻。
赵逢根目送他远去,独自留在昏暗的工具间里,看着木箱上那张孤零零的钞票,又看看自己的手。半晌,突然一拳打在墙面上,手背鲜血横流。
*
而也几乎在苏勤书回到财务科的同时,王东来的亲信同样掐着时间到了门口。对方的态度客气而不失强硬,苏勤书没有任何反抗,乖顺地跟着他到了厂长办公室。
熟悉的门扉再次在他面前打开,暖意混合着烟丝和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
王东来正坐在办公桌后批阅文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关切。
“勤书!你这脸……这是怎么回事?!”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快步走来,伸手似乎想触碰苏勤书红肿的脸颊。
苏勤书却微微侧头,精准地避开了他的触碰,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任何起伏:“没事,摔了一跤。”
王东来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收回手,紧接着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痛心疾首:
“我都听说了!简直是胡闹!厂里现在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太不像话了!尤其是关于你和赵逢根那个泼皮的……”他仔细观察着苏勤书的反应,“他是不是就因为那些谣言,对你动手了?这个野蛮人,简直无法无天!”
苏勤书垂着眼睑,盯着脚下光亮的地板,仿佛能看穿下面的水泥。
尽管情感让他试图欺骗自己,可脑子却不允许他继续自欺欺人。
——被背叛的愤怒,被出卖的绝望,还有,被毫不犹豫“出让”的不敢置信,到最后,都只剩下冷漠如潭水的平静。
“厂长,”他打断王东来,依旧没有抬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
王东来被他过于冷静的反应噎了一下,提前准备好的满腔关怀和“主持公道”的戏码竟一下不知如何开场。
不过很快他便又收敛了表情,重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恢复了领导者的口吻,但语气依旧带着情人间的温和:
“勤书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你放心,这件事厂里一定会严肃处理。赵逢根这种行为绝对不能姑息!”“
“他半夜翻墙到你宿舍,是盗取财物还是敲诈勒索?这事是你被他欺负,结果竟然被传成这样,宣传科的人也得担责任!我看这样,性质如果足够严重,我们直接报公安,或者,至少也要开除……”
他开始描绘如何严厉处置赵逢根,言语间,不忘将自己塑造成苏勤书唯一的保护者和正义仲裁者。
苏勤书却只从始至终静静听着,没有表态。直到王东来说完,他才缓缓抬起眼。
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心寒的麻木。
“然后呢?”他轻声问。
王东来一愣:“什么然后?”
“处理了赵逢根,”苏勤书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王东来脸上,“你确定那些流言就会消失吗?还是说会传得更厉害?赵逢根走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苏勤书……这就是你帮我做的打算?”
王东来的脸色微微变了。
察觉到情况不对,他柔声解释:“勤书,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要杀鸡儆猴。责任在他,他当然要付出代价,是不是?至于外面的流言蜚语,时间久了自然没人会在意,你的文凭和能力毕竟摆在这里——”
又来了。
苏勤书极淡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细微地蹙了下眉,但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不必了。”
他用几乎气声的声音说:“我本来已经解决好了一切,我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真的,自欺欺人也好……是你把我和他逼到了一条船上。”
“东来,真没想到……人能两次跌进同一个坑里。时隔六年,我怎么还能看中你这种……蠢中之蠢的蛀虫?”
说完,不等王东来反应过来,他又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别把人逼急了,他手里有从我宿舍偷走的东西。”
“这……”
“南湖的照片,”他蓦的一顿,随即眨也不眨地盯着王东来骤然缩紧的瞳孔,吐出了那致命的几个字,“被他偷走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炉火仿佛都停止了噼啪声。
王东来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所有伪装出的温和与关切瞬间冻结。
他缓缓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手中的钢笔打转。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做这些事图的是什么?”王东来问。
“最初也许只是钱吧。”苏勤书说,声音毫无波澜,仿佛事不关己。
“但现在人人都说他才是变/态,偏偏他手里又有个能把人炸得家破人散的炸弹,之后他会做什么,谁知道呢?”
说完,他起身离去。
办公室门被关上,王东来的胸口依然剧烈起伏着。
忽然——“砰”的一声,他将手中钢笔重重砸在桌上。眼前墨汁四溅,似也将他温和的假面彻底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