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逢根蹬着自己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两条长腿几乎抡成了风火轮。冷风像刀子似的刮过他黝黑的脸,却吹不散心头的邪火。
十块钱——被人克扣的这十块钱在他脑子里打着转,变成了一小撮白米,一块肥肉,老娘枕边舍不得吃的几片药,最后,凝固成了王姑娘她妈挑剔冷漠的表情。
那个死娘娘腔……他怎么敢?!
厂区大门果然落了锁,铁栅栏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寒光。赵逢根找了个堆放废料的黑暗角落,仗着身高力大,像头笨重却决绝的黑熊般扒着墙头、指甲抠进砖缝,猛地翻了过去,落地时“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脚底板发麻。
远远看去,财务科所在的办公楼一片漆黑,只有旁边那排用作单身宿舍的平房,尽头的一间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像悬在黑暗中的一颗暖昧的橙子。那是苏勤书的宿舍。
赵逢根猫着腰,几乎是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怒火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准备杀那死娘娘腔一个措手不及,待挪到那扇亮灯的窗户下,拳头已经攥得骨节发白。
正要不管不顾地砸向那扇薄木门,里面却隐约传出了谈话声。他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不对……甚至不是一个声音,是两个。
赵逢根竖起了耳朵。其中一个,不用细听也知道是他此刻最恨的苏勤书,那软绵绵的江南腔调却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压抑的激动;
而另一个则低沉温和,又有点……不是有点,是非常耳熟。每次厂里开大会的时候,透过喇叭放出来的口号,激动人心的鼓舞,和现在这个带着安抚和宽慰的语气……
是厂长王东来。
赵逢根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砸门的冲动瞬间冻结。
王厂长?他怎么会在这儿?深更半夜,在苏勤书的宿舍?
一种混杂着惊愕、窥探欲、以及莫名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他鬼使神差地缩回手,屏住呼吸,像块石头般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
窗户纸旧了,靠近窗棂的地方裂开一道不起眼的细缝。赵逢根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将右眼凑了过去。
屋子不大,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中央。苏勤书背对着窗户坐在床沿,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裸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白皙单薄。他清瘦的脊背绷得笔直,像一根拉紧的弦。
而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厂长王东来此刻站在床边,上身只穿一件熨帖的灰色衬衫,领口随意敞开着,袖子也挽到了手肘。
男人四十来岁,五官端方,有模有样地戴着眼镜,不说他是厂长,倒更像个读过书的知识分子。
只不过,从来带着笑意的脸上此刻却隐隐愠怒,语气里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烦躁:“……勤书,听话。”
那声音透过缝隙,清晰地钻入赵逢根的耳朵,“我和刘芳早就没感情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不是么?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个孩子。我和她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在我心里……”
他说着,手极其自然地抬起来,落在了苏勤书裸/露的肩膀上,手指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着那光滑的皮肤,“只有你跟我有同样的知识水平、情操修养,我们既是知己,又是彼此最贴心的枕边人,这种感情根本不需要一张证书来证明……为什么你总是执着于这些身外物呢?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从没听过王厂长用这种语气说话,恶心得赵逢根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可你答应过我的,”屋里又传出说话声,那往日里轻缓低柔的声音,此刻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这关乎的是你在我这里的信用……不是我执着,而是你答应过的。‘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答应过的事为什么做不到?”
这货说话更是文绉绉的,听得人想睡觉。赵逢根在心里冲死娘娘腔翻了个白眼。
谁料就这么一晃神,屋里的“冲突”突然升级。等他回过神,只瞧见苏勤书霍的起身,而王东来一把将人搂住,语气里满是沉痛:“你这是在逼我吗?”他说,“勤书,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离婚这件事,我也不是不想,甚至我比任何人都急!”
这话配合着他的那副腔调,的确真诚得令人动容,仿佛他才是这段关系里最受伤的人,“可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勤书,她父亲是省里的高/官,她又确实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工厂改革正在风口浪尖上,我这个当厂长的,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离婚的丑事,你让全厂的工人怎么看我?让上级领导怎么想?”
“这不仅仅是毁了我,更是毁了厂子的大局,还有厂里这么多工人的前途啊……”
苏勤书猛地一颤,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肩膀微微耸动。
但最终,那细微的抵抗也彻底湮灭了,他僵在那里,头垂得更低,任由王东来将他按回床沿,两人紧贴着坐下。
“不过你放心,”王东来的手没有离开,反而顺着肩膀滑到他的上臂,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轻轻握着,“有我在,天塌不下来。起码这次下岗名单,我一定亲自把关,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苏勤书闻言,长叹一口气,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头却似乎极其轻微地、朝着窗户的方向偏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
赵逢根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屏住呼吸。
他不确定苏勤书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某种动物的直觉。
好在屋内的王东来并未察觉,他的手还在苏勤书的手臂上流连。
直到苏勤书终于开口,并轻轻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我知道了,也不会再闹了,你先回去吧。太晚了,让人看见不好。”
“怕什么?”王东来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我早交代过老刘,大门都落了锁。何况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衣,“你也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
赵逢根看着王东来作势欲走,苏勤书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连忙压低脚步,一步一步地退离了窗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发现了惊天秘密的、混杂着恶心、愤怒和一丝扭曲兴奋的战栗。
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这娘娘腔平时在财务科作威作福,怪不得他敢克扣老子的工资!仗着跟厂长有这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他有什么不敢干的?反正下岗也轮不到他!
翻墙出去的时候,赵逢根的动作比来时更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狠厉。
那十块钱甚至都不重要了……他要报复苏勤书,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甚至比原本更多的东西——
那一晚,回家路上森然刮骨的冷风也没能浇灭他心中的怒火,倒是整晚的辗转反侧,让他的报复计划在心中逐渐成形。
......
接下来的两天,赵逢根像一头在暗处磨砺爪牙的狼,表面不动声色,照常上下工,私下里却找到两条街外常帮人代写书信的哑巴老陈头,多给了五毛钱,口述了一封措辞“厉害”的信。
信里没直接点破,却用含糊又引人遐想的字眼,写着“有人利用职权,与年轻男会计关系非同一般,深夜密会,行为不端,严重损害工厂风气”,并暗示掌握了证据。最后,勒令收到信的人,于三天后的晚上,各将一百块钱“封口费”分别放在厂区东头废料场第三个水泥管里和锅炉房后墙的砖缝下。
赵逢根盘算得很好,两头通吃,拿到钱就能凑齐彩礼,还能让这对“狗男男”大大出一次血,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挣这点钱也不算心亏——权当他们恶心自己的精神损失费了!
搞定完信的第二天,他便趁着清晨人少像幽灵一样溜进厂区,将两封叠成方块的信用冻僵的手指,分别塞进了王厂长办公室的门缝和苏勤书办公桌的抽屉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胸口那团憋了许久的恶气终于吐出了一点。
至于给他算错的那十块钱,自然也不能吃这闷亏——当天下午,他便“召集”了平日里和他交情好、也同样对财务科抠抠搜搜不满意的两个兄弟一起,嚷嚷着“工资算错了”直奔人算账去。
“苏会计!你看看这账是咋算的?!”
赵逢根一马当先,黝黑的脸紧绷着,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苏勤书鼻尖上,“上个月工资凭啥扣我十块?今天不说明白咱没完!”
他身后的两个工人也跟着帮腔,不大的财务科顿时充满了火药味。
苏勤书坐在桌前,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没休息好。
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得微微一颤,他猛地抬头,看清来人是谁,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捏着钢笔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面前摊开的账本旁,抽屉微微开着一条缝,仿佛刚刚匆忙合上。
“赵……逢根同志,”他开口,声音比往常更干涩,只低声解释着,“关于工资……这件事,可能有些误会。”
“误会?白纸黑字扣了钱,有啥误会!”赵逢根得理不饶人,声音震得屋顶仿佛都在掉灰,“你今天必须给老子说清楚!那十块钱到底是啥名目?是不是你故意克扣!”
“不是!”苏勤书声音拔高了些,明显有些激动,但他很快又强行压下。深吸一口气,避开赵逢根逼视的目光看向旁边另外两个工人,“这件事……比较复杂,涉及到厂里还没正式公布的通知。不方便在这里详细解释。”
他说着,重新将目光投向赵逢根。
那眼神复杂极了,难堪,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无奈的审度,“赵同志,能不能……请你稍等一下,等其他同志办完事,我们私下谈?”
另外两个工人互相看了看:他们只是来助威,但看这架势似乎真有内情。
何况根子哥和这娘娘腔会计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都说苏会计来头大,背景硬,再这么掰扯下去……可别殃及池鱼。
想到这,两人便也都顺着话头说:“根哥,要不……你单独跟苏会计聊聊?”
赵逢根心里冷笑。私下谈?他不用想也能猜到苏勤书要说什么——要么是拿背后的靠山压人,要不就是想私下里补点钱封他的口,让他别继续张扬呗。
只不过他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早不在那小小十块钱上,倒有点好奇姓苏的能说出点什么花来,于是大人有大量地冷笑一声,抱着胳膊睨着人道:“行啊,苏会计的面子哪能不给,那我就在这等着!”
说完便让两个兄弟先回去,自己则像尊门神似的杵在财务科门口,盯着苏勤书强作镇定地工作办事,但那时不时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偶尔失神的状态全都落在他眼里。越是看,心里越是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和即将得手的得意。
死娘娘腔,让你平时眼睛长在脑门上,让你调子高,这回还不栽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