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杳杳西风老 第303章 折翼难飞

新的一年，隋隐明白失去了他。

一如今日，窦盟意识到他好像又要失去李承霖了。

长大的女孩别无他意的念起：“寒月摇影怜远客。”

不曾想，李承霖会接下去：“寒月摇影怜远客，霜草孤飞谅沾衣。如许思量愁别事，韶华相候世长久。”

在孟裏的震惊中，李承霖忽地站起身，离开了屋里。

大门合上的那一刻，窦盟失去了追上去的勇气。

或许从当年被李承霖带出诏狱开始，他便确信了他的将来，已经无法挣脱了。

二十五载间的每件事，都在一步步验证着李承光的先见之明。

记不清了，窦盟记不清了，物是人非的到底是什么？

至少记忆里的李承光并非是眼前威仪孔时的人。大皇子与他们不是吹胡子瞪眼要动手比试高低，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一言一行皆是脸上功夫，什么情感都表露在脸上，长辈们谈起他大多说他不懂收敛情绪，嬉笑怒骂太过真诚，太容易让底下人看懂，将来怕是难成大器。

但是那时，不考虑将来的话，他其实很受欢迎，尽管也有人说他性情乖僻。李承霖和李承霂都说起过宫里的太监婢女侍卫都争着去大皇子那里当值，大皇子待底下人宽仁，脾性古怪不打紧，重要的是赏赐优厚，人们都说芳华园里的瑶芳殿是宫里最有人气的去处。

曾经的隋隐不理解，也没有心思去理解有关岑氏之人的事。只是，有时放下根深蒂固的仇视去思考，他也会后背发凉。因为他常往皇宫，隋氏又位高权重，皇子的权争利斗他不可避免的会参与，也会知晓些许内情。到底自身所知的，比起旁人，是深宫的隐晦秘闻，还是早就人皆可知的权争旧事，他也说不清道不明。

按制皇子成年便封王授爵，而李承光于受封秦王的前两年已满十八。隋隐不喜欢李承光不假，但是事后多年，再想起断指封王一事，他也不得震惊了。

盛夏沉流之风，帝王帝后决裂，次年三月雨，皇后纪连雨薨，哀思过度的皇帝李寻知无心政事，得还南王李恂如首肯，以还南王恩师左相妊叕为首，右相岑襄得与中书令祝恩牧三人共同辅政，可是，暗里依旧是由十五岁的二皇子李承霂一人揽政。还小的李承霖不止一次抱怨过李承霂整日整夜都在东宫，要给皇帝看他批复的奏疏，要经手中书省的敕书，还要白天去昭天殿参议，甚至晚上都要去永安殿请安才能行。

想过大抵是皇帝准备立储，隋隐未曾想过未立太子就让皇子议政是何原因。

此生第一次见到李承光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是在入诏狱两个月后的某天。

跪都跪不了的隋隐趴在寒冷阴湿的地上，竭力仰头望着他那剑眉虎目的样子，恍惚之间，还以为又出现了幻觉。

他不认为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是他从小认识的大皇子，可笑的是随着这般想法同生的，是他鬼使神差般的放弃了怒骂眼前人的冲动。倒不是因为身体伤重口不能言，而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会变成陌生的人。

“很快便会有人带你出去。”

说出这句话的李承光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在恶臭黑暗的诏狱待了很久，当然，隋隐也就在他前面躺了很久。

没有用刑，李承光差人强行给隋隐灌下了一碗汤药后，垂眸看着他，看着他以为是毒药的绝望眼神，心中倒是百感交集。

“活着离开这里，或许并非好事。姮华大公主的后人，该知道元崇帝对还南王执著到何种地步。隋隐，折翼难飞，君心难测。”

李承光的话足以让隋隐本就费解的事越来越难以捉摸，他果然是个古怪至极的人。

直到供秦王取暖的炭火被换过一遍，李承光才说了最后一句话，也是隋隐这辈子最后一次以隋隐的身份，与秦王最后的联系。

“隋隐，一切都依律处置。你身上所有的刑责既不轻行又不重罚，我不会下令戎升桂苛待，诏狱里的苛待不会让任何人活过一个月。切记，入诏狱，任何死法都合情合理。”

位于兰蕙坊的诏狱，离东宫一步之遥，离死亡也是一步之遥。诏狱里的人死了，不会被追究责罚，因为入诏狱的人都会死。

李承光离开诏狱后没多久，李承霖终于说服李承霂，为隋隐求得了一线生机。

在意识涣散之前看到的火红衣袍一如既往温暖了他，原以为是死之前的幻想，等到于晴池再次睁开眼，隋隐后知后觉。

以窦盟的名字，再拜官入长安，再见李承霂，方知后怕。

时移势迁，大皇子封秦王离宫不过几年，还南王李恂如病逝，而次年，入主东宫多年的二皇子如愿成为储君，大唐王朝也迎来了新一任的还南王。

有些例外，很难让人不去在意。

事多有变，被封妘王仅仅三日的李仪星突然消失，李仪星消失后，帝王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

隔了一年，帝崩，太子登基称帝。

李仪星到底是死是活？

在隋隐看来，李仪星死了。李承霂一如对待李承霖那般，将秦王的羽翼生生折断。

折翼难飞，李承霖失去了隋氏，还南王对皇帝最后的威胁不复存在。破镜难重圆，没有助益的隋隐还能再得李承霖的爱怜吗？不能。与李承霖同归长安，一路上的相处，为隋隐总结下了否定的答案。离了隋隐的二十多年，李承霖依旧过得很好。隋隐知道李承霖做的事皆有所图，李承霖总爱说他是用尽好运换来的，但是隋隐已经不觉得是好运了，毕竟李承霖也爱说胥傲真是他的好运。每一个被他短暂爱过的人都是他的好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何分得清？李承霖丢了命换来隋隐的生机，是为了隋隐，还是为了他最爱的兄长，为了赌一把兄长心中还有对他的在意？隋隐不愿去想，李承霖更多的时候都是将他看作是李承霂的替代罢了。

君心难测，都说还南王独得圣宠，可让秦王之权凌驾于还南王之上的人，是谁呢？借着封王，震慑大皇子的人，是谁呢？费尽心机集权，在靖王死后，又把权力下放还南王手中的人，是谁呢？

伴君如伴虎，所有真心对待李承霖的人，都没落得好下场。

到头来会帮他隋氏的人竟然是李承光，隋隐哭笑不得。

从秦城之乱中获利的人，除了皇帝还有别人吗？

从之至终，被偏爱的都是李承霂，而非李承霖。

明白的太迟了。

细细想来，唯一值得隋隐惋惜的便是胥傲真了。

第二位夫人是胥傲真的亲姐姐胥韵声，犹记得韵声死后，胥傲真追问他原因的样子，若非有一众亲卫拦着，胥傲真是真的恨不得即刻杀了他。

那时，李承霖并没有世人所知的那般看重胥傲真，也就毫不顾及的告诉了胥傲真真相。

“我不准隐儿娶的人，不论是谁都不能做隐儿的妻子。”唯恐真相不够有分量的李承霖还说了更加摧残胥傲真心智的结果，“这都不重要，傲真，宁佩郡王，今后是王元显了。”

胥韵声大婚暴毙，他们的父亲胥俊返接受不了女儿离世的消息，随之病逝，宁佩郡王一名在胥俊返离世后，就归了旁人。

此后，宁佩胥家也就成了凉汝十二氏中的笑话。

胥傲真怎么会不记恨？

其实隋隐更希望在胥韵声之死一事上，胥傲真能多恨他一些。

隋隐的第一位夫人章吉均是姒州郡王章为邻的妹妹。有时候会想，如果章吉均没有在大婚那日在洞房中不明不白的死了，也许章为邻也不会参与秦城之乱了罢，章氏也不会沦落到如今了罢？

与章吉均的婚事，是见识李承霖残忍一面的开端。

出现在洞房花烛夜的李承霖是惊喜吗？

进门看到新娘子倒在床上，身旁坐着的人满脸笑意的问：“怎么了？替你检查过了，是个美人。”

“霖儿，你做了什么？”着急去看新娘子，衣衫倒是齐整，但是无论如何喊，都未有反应，“她怎么了？霖儿，她怎么了？”

“我喂了她可以睡到明日下午的药。”

方松了一口气，便听到他又说道：“我说过我不同意，你谁也不准娶！你忘了吗？”

“霖儿，我没有忘！”

是不是当年不该说这句话。

“你忘了。”

李承霖手中的匕首准确无误的刺入新娘子的脖颈。

与胥韵声的婚事，李承霖的残忍使隋隐学会了害怕。

此回新娘子没有昏睡过去，因为李承霖来的时候，新娘子正央求他喝合卺酒。

“你就那么爱隐儿？”李承霖踢门而入，夺过隋隐不愿意接的酒杯，一口饮完，隋隐下意识跪下，却不敢说话，他忘不掉章吉均因他的失言丢了命。

见到隋隐跪下，胥韵声也随之跪地，不过她没有与隋隐一般一言不发，而是三叩首后，大胆回道：“回还南王，妾身爱隐郎。”

“你知道我和隐儿什么关系！对不对！”胥韵声的反应使李承霖恼羞成怒，他知晓胥韵声待隋隐的心意，这是他不允许的事，于是，揪住隋隐的衣襟，质问道，“让她说不爱你，我不许！你是我的人，你知不知道！”

胥傲真的姐姐，有着和胥傲真一样的傲气和勇敢，她毫不畏惧的伸手护着隋隐，还说了李承霖最不爱听的话：“殿下爱过隐郎吗？殿下从未爱过。”

“你懂什么？！”

李承霖气急了，不带犹豫的抽出残雾剑，奈何胥韵声是个练家子，师从铁血将军的李承霖打不过铁血将军的孙女也说得过去，可惜，这又是李承霖最为不耻的事。

“好好好！你嫁！你敢嫁给隐儿，我必要傲真的命！”李承霖威胁的事显然为胥韵声的命门，在胥韵声分神之际，李承霖趁虚而入，剑锋顺利贴近，“还嫁不嫁！”

陷入两难的胥韵声望了眼隋隐，终是开口说：“妾身不嫁了。”

“说你不爱隐儿！”

可是这件事不能令胥韵声改变主意，“妾身可以不爱，试问，殿下真的爱隐郎吗？”

于是乎，剑锋不留情面的割开她的侧颈，鲜红如注的血一如章吉均死时，染红了隋隐的双目。

不愿再娶了，还是拗不过母亲，在那年冬天迎来了夏央才子双几时的女儿双蝶。

雍州的大雪里，新娘子等来了活路。

可是至今回想，还是愧对双蝶，让双蝶活下来，应该是对的罢？

“她是女人，不是男人，你不是只喜欢男人吗？”

问他的时候，他脸上闪着疯狂，但是，疯狂过后余下的触景伤情，使他放声痛哭道：“女人有什么好？！哈哈哈……要是他们也喜欢男人就好了，媛媛也不会变成那样了！”

托沦为官妓的苗曼维的福，隋隐从李承霖手中留下来了双蝶的命。

全是猜测而已，孤掷一注的隋隐赌对了。

天底下能让还南王在意的女子屈指可数，而乐容坊里能让还南王惦念的女子，除了苗曼维还会是谁呢？

往事不堪回首，将孟裏暗中打量过，窦盟余光窥见她腰间的朱砂火玉，不由侧首，恰与施正卿四目相对。

榻上的人稳如泰山，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李承霖的离去无关紧要，窦盟面上平静，但是内里早就心如死灰了。

施正卿如李承霖所言，是长安唯一的麻烦。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为突然离去的还南王补了话。

思前想后，窦盟没再说些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