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杳杳西风老 第266章 孤山神疏

腊月初五，诸事不宜。

寒风吹悬铃，万里晴无云，午后的长安城里响起浑厚绵亘的角鼓声。

赤幡迎风招展，远远望去，像有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在缓缓前行。

长街角鼓掩盖了所有声音，听不到鼓吹仪乐，能感觉到的只有十二卫属将士的战马与脚步走过时，震天动地的声响。

不需要围观，也不用去看幡旗的官号，就算身在家中，也能轻易得知发生了什么。对长安城里年纪稍长的百姓而言，天底下只有此人的出行最容易分辨——百坊鸣角鼓，作为最高规格的接见礼，是独属于还南王的恩典。

为亲眼看看还南王，朱雀大街两旁早就围满了凑热闹的百姓。可惜什么都看不到，自外侧护卫的从夜卫，一层又一层往里满是十二卫属的人，最里面的的情况如何？看不到，没有空隙，也没有机会看清。

不过，能亲眼看到可比帝王卤簿仪仗的还南王归来，也算没有白白等候那么久。

如洪涌过，六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今时今日显得拥挤了。

盛况之中的主角此时全然不见一点喜悦，从昨日就开始窝着的火在角鼓声里越发严重了，嘴角下垂，眉头不展，整个人都透着烦躁。

静坐门前的北野慎行在听到他烦躁的啧了一声后，悄用余光瞥了一眼，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他心情不快的原因，北野慎行自然知晓，不过，正是因为清楚原因才会不做什么事，不说一句话——今日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为好。

一直压抑的气氛在马车停住时稍微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听到外面耳熟的声音说着恭迎还南王，北野慎行提着的心落了回去。

开门下去，北野蔼俯首作揖，北野慎行回了礼后，站在一侧。

“恭迎还南王！”

回头正要扶李承霖，就看到用手遮蔽刺眼的阳光的李承霖，突然脸色发白，身体也有些不稳。

“殿下！”北野慎行的话出口，李承霖已经抓着他的手臂了，不耐烦的目光扫过所有一脸担心的人，像无声的劝告，小小的插曲就当做无事发生了。

看到李承霖穿着常服，北野蔼刚露出的不满，在注意到他一如二十多年前的面容后，瞬间换上了笑脸，“殿下慢些。”

“你没那么让人烦。”李承霖说罢，不再看北野蔼。

北野蔼听了，头垂得更加低了，他没有言语，侧身让开了前路。

微提衣摆，踏上走过无数次的白玉台阶，李承霖的心情好了许多。

这熟悉的地方，依旧庄严雄伟，绿瓦白墙，渗透血色，权力交叠，明争暗斗，或喜或悲。

不论世人如何看待，皇宫作为从小长大的地方，都是家。

李承霖仰望着前方，加快脚步，略带欣喜的说道：“兄长，霖儿回来了。”

等不到那个会在昭天殿门前相迎的年轻帝王了，通报的太监推开朱红大门的时候，除了群臣起身行礼的熟悉声音，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恭迎还南王！”

都说恭迎，真心盼着的又有几人？

李承霖脸上的笑容依旧，大开大合，拱手前伸，走向那皇位之上的男人。

他出生的时候，李承霂还是太子，李承霖也才十二岁。与他相差三天的老二早夭，当时作为李寻知唯一皇孙的他自然备受疼爱。

记得他小时候也与现今一般白白净净，每每将他抱在怀里，他都会撒一泡尿在李承霖身上。到了能走路说话的年纪，就不能让他看见了，不然，他会跑过来，手脚并用，紧紧抱住李承霖的大腿，嚷嚷着要和叔父一起玩耍，谁也劝不动。带着李长逸离京的时候，他应该十五六岁罢，已经变成大孩子了，不再是那个见着叔父会笑着跑过来的小不点了。他有了储君该有的模样，诗书骑射，琴画剑艺，无不精通，谁人提起太子都是夸赞之言。

在李承霖眼里，他不止个子高了，人也变得不同了，除了脸不太像李承霂，此时他端正坐着的身形像极了李承霂。

然而，他们父子是截然不同的人，李承霂活着的时候评价这位儿子用的是“萧萧清风，孤山神疏”八个字。

深宫长大的太子，性格不像父母，与抚养他长大的纪陶也不过只有三分相似而已，若非要说像谁，大概惟有那支孤荷有资格了。

兄长身边的女子多如遇花苑里的花，什么类型的都有，李承霖最欣赏的就是被李承霂喻为孤荷的魏荷，最不欣赏的就是那只傻燕儿了。

或许有李承霂的因素干涉影响，但是在李承霂所有的女人里，只有魏荷他心甘情愿的称一声嫂嫂。

本来李承霖觉得李长明有些孤僻了，等到一点一点将李长逸养大，李承霖才明白其实李长明的性子已经算好了，李长逸太像燕夕儿，是个小呆瓜，随时就能被骗走，事实证明，李长逸就是呆瓜，随随便便就被施正卿骗得再无回头路了。

“多年未见，长明也是大人模样了。”李承霖仔细瞧着李长明，越发确信了一件事——他真的很像那支孤荷——不仅仅是性格。

“叔父——叔父风姿依旧。”李长明难掩喜悦，起身亲自将他扶起，“叔父这一路可还好？跋山涉水，叔父实在是辛苦了！”

“窦大将军还算省心，有他相伴并不无趣，辛苦谈不上。”李承霖说着，将他带回了龙椅，“长明已经是皇帝了，今后，不必如此。”

“叔父教导的是，可长明见到叔父实在是高兴，情难自已啊！”李长明抓着他的手，边感慨边望着还站着的群臣，“都坐下罢。”

“谢陛下！”文武百官齐声道谢后，原地坐下。

待到群臣入座，李长明抬头看到李承霖在看施正卿，便为他介绍道：“叔父，还不认识安西节度使罢。”

李承霖弯腰行了礼，退步到台阶之下，这才又看向了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施正卿，好奇问道：“安西节度使这是怎么了？方才一进来就注意到了，怎么有人躺床上，原来是受伤了。”

“叔父，让卿儿自己说罢。”李长明叹着气说道。

整张脸就一只眼睛、嘴巴还有左边脸颊露在外面的施正卿撑着身子，拱手说道：“臣安西节度使施正卿，见过还南王，臣并无大碍，就是被热油烫了，腿被马车压过去了。”

施正卿说话用的是稀松平常的语气，而听了此话的李承霖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而他却什么也没说，突然转身走到了属于他的位置，然后拱手一拜：“长明，叔父有些累了，开宴罢，宫里的舞乐多年未曾听过，颇为挂念。”

“叔父若是太过疲惫，想要休息可提前离宴。”李长明关切说道。

李承霖呵呵一笑，侧目说道：“长兄在此，不陪他畅饮一番实乃可惜。”

宴席位置安排遵循王侯与王侯比邻而坐。安西节度使与还南王分列西东两方，最为靠近帝王，且前三位置后面都是无人的。以此往外而去，东面是还南王、秦王、王元显以及所有在京的王公郡侯与京城禁卫的武官，西面是安西节度使、西南王、安南王以及所有赴京的十一卫总管大将军们和朝中的文官。

所以，同为兄弟的李承霖就与李承光相邻。

李承光脸色平静的看了看李承霖灿烂的笑容，对李长明拱手一拜，李长明这才微微点头，身侧的阖欢便昂首说道：“开宴——”

乐喜而隆重，李承霖的心情也欢喜，而李承光面对笑着的他，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忽而多了一抹愁绪。

“长兄当真不饮？”李承霖第三次将酒敬给他时，注意到他不愿直面自己，便将酒杯送到了自己嘴边。

还是放下了无动于衷的打算，李承光直勾勾的望着李承霖的笑容，默不作声的喝了酒。

“慎行把酒壶拿来，”李承霖从北野慎行手里拿来酒壶，将李承光放下的酒杯倒了个满，然后又新倒了一杯，他举杯说道，“霖儿敬长兄！”

李承光没有去端那杯案上的酒，而是从李承霖手里抢了酒杯，一口喝了，又把属于他自己的那杯喝了。

一瞬惊讶，李承霖哈哈大笑着，为他再次斟满酒。

“长兄看起来不太欢迎霖儿，连酒都不让——”

又抢走了刚端起的酒，李承霖忽然沉默，但很快又笑着为他倒了酒，“那好，霖儿不喝，长兄喝。”

一杯又一杯，看似以笑佐酒，实则都是威胁。

酒是好酒，人也是久思之人，可这酒到底是何滋味，难以言说。

施正卿撑着下巴，隔着舞姬们看到那兄弟二人一个喝一个倒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好戏刚刚开始。”

一旁伺候的王世嘉在宫女上了菜后，动手为施正卿添置在了碗里，听到他突然说话，便将碗筷端到了施正卿手边，“施相公可要饮酒？”

接过碗筷，施正卿先尝了一口菜，“雪酥青圆还是皇宫里做的好吃。”

“看起来也很好看。”王世嘉闻之看向那盘雪酥青圆。

“宫里的物什都是既要好模样，又要有好味，还要能活得久才行。以前来时吃过的好多菜都没有了，连名字都记不住。”施正卿说着三口就将碗里的菜肴吃光了，“好不容易有如此机会，每样都来点，宫里大宴的菜肴就没有不好吃的，所以先吃个三分饱再说。”

“是。”王世嘉便专心为他布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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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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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孤山神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