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天池,一夜白头。
那并非是寻常冬日慷慨赠予的银装素裹,而是一种彻骨的、带着某种死寂意味的封冻。万顷碧波在昨日夕阳下尚如一块巨大的、流动的碧玺,此刻却化作一面了无生气的、坚硬的琉璃,反射着灰白天空冰冷的光。寒气不再是萦绕山间的飘带,而是变成了凝固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湖面上,压在山脊上,也压在每一个依赖灵脉生存的生灵心头。
完颜雪站在北侧崖顶,素白的衣袂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雪原上唯一摇曳的旗帜。她伸出手指,并非去触碰实物,而是凌空虚点,纤细的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一种只有身负建木血脉的守护者才能感知到的、源自大地深处的战栗,正顺着无形的灵脉网络,清晰地传递到她的四肢百骸。
灵脉在哀鸣。这不是自然的气候更迭,这是规则被强行扭曲的**。
山下零星村落传来的“雪怪”袭人消息,她早有耳闻。那些侥幸逃生的伤者,臂膀、脊背上留下的并非野兽利爪的撕裂伤,而是一种更深、更暗,边缘带着诡异腐蚀痕迹的黑色爪痕。那痕迹上萦绕着一股阴冷秽恶的气息,与她血脉中流淌的、源自上古建木的纯净灵韵格格不入,如同清水里滴入了浓墨。
——玄阴教。
这三个字在她心底沉下去,像坠入无底的冰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们果然还是来了,像嗅到腐肉的秃鹫,趁着灵脉周期性波动之际,伸出了毒手。
她默然转身,将背后那面死寂的“琉璃”留在崖顶。背上那只用老山藤编织的药篓,里面几株寻常的止血草和冻伤的浆果,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作为完颜氏这一代唯一的灵脉守护者,巡查山林,安抚精怪,维系那脆弱的平衡,是融入她骨血的本能与职责。但今日,通往密林深处的路,似乎格外漫长,也格外寂静。
往日里,这片位于天池下方的原始森林总是生机勃勃。雪雀在挂满冰凌的枝头叽喳吵闹,成群的雪兔在灌木丛中窸窣穿行,甚至能听到远处雪鹿呦呦的鸣叫。但此刻,万籁俱寂。连最耐寒的针叶都仿佛蜷缩了起来,只有她脚下鹿皮靴踩在深厚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声,单调而清晰,敲打着这过分的安宁,也敲打着她心头不断收紧的弦。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灵觉如同无形的蛛网,向四周蔓延开去。空气中弥漫的灵气不再是她熟悉的、温顺如溪流般的触感,而是变得紊乱、稀薄,间或夹杂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腥甜,那是血咒残留的味道。
行至一片背风的雪坡,这里原本是几处温泉眼所在,地热滋养,即使在严冬也保有方圆数丈的绿意,是许多畏寒小精怪和灵草喜爱的栖息地。然而此刻,眼前的景象让完颜雪的心猛地一沉。
绿意已然凋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祥的灰败。三个身穿漆黑劲装、脸上覆盖着惨白骷髅面具的身影,正呈三角之势,围住一团蜷缩在雪地里的、微微颤抖的淡金色光晕。
是参童!
那株已能化出模糊童形、在此地修行了近千年的雪参之灵!此刻,它那本该晶莹剔透的身躯变得黯淡,胸口正中,一根细长的、仿佛由凝固的污血打造而成的血咒针,深深扎入它的灵核。针体上诡异的符文如同活物般蠕动,正贪婪地抽取着参童本源的金色灵气。参童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透明,它发出的细微呜咽,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救……救松魂……”参童涣散的目光捕捉到了完颜雪的身影,那黯淡的眼眸里竟爆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近乎祈求的光亮,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刻骨的焦急,“第一灵阙……他们……控制……”
话音未落,一名离得最近的玄阴教徒似乎厌烦了这缓慢的抽取,口中发出桀桀怪笑,反手抽出一柄缠绕着黑气的短刃,带着一股腥风,毫不犹豫地朝着参童那虚幻的脖颈斩落!
“嗡——”
无需思考,完颜雪腰间那枚贴身佩戴的、刻满古老篆文的玉珏,发出了清越而急促的鸣响。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落下的刀刃,只是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淡蓝色的灵光,在那温润的玉珏表面迅疾一划。
“嗷呜——!”
霎时间,凛冽的寒气以她为中心爆发开来,卷起地上的积雪。一头通体剔透如万年冰晶、毛发根根分明闪烁着寒芒、眼眸湛蓝如最深邃星魄的巨狼,自虚无中猛然跃出——冰魄狼灵!
狼灵现身,带着冻结一切的威势。它巨大的狼爪挥过,并非直接攻击□□,而是带起一片密集的、闪烁着致命寒光的冰棱风暴,瞬间将那名挥刀的教徒连同他周身的黑气一起笼罩。“咔嚓”声中,那人保持着挥刀的姿势,被冻成了一尊狰狞的冰雕,脸上骷髅面具下的惊愕还未完全展现,便在下一瞬,被狼灵随之而来的一记甩尾扫中,轰然碎裂成无数冰晶齑粉,消散在风中。
另外两名教徒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骇得魂飞魄散,仓促间同时祭出血色的符咒。那符咒迎风便燃,化作两条碗口粗细、由污浊血光凝聚而成的毒蛇,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破空声,一左一右噬向完颜雪。
完颜雪身影不动,心念微动。冰魄狼灵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前爪猛地踏地!轰!一道厚实的、闪烁着符文光芒的冰墙瞬间拔地而起,精准地挡在完颜雪身前。两条血蛇撞在冰墙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冰屑纷飞,却无法寸进!
与此同时,完颜雪动了。她的身影如同雪地中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绕过冰墙,出现在右侧那名因施法而稍有停滞的教徒身侧。指尖那点淡蓝色的灵光再次亮起,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点在他的眉心正中。
“呃……”
那教徒身体剧烈一颤,眼中翻腾的黑气如同被阳光直射的冰雪,迅速溃散、消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生机已绝。
最后那名教徒眼见两名同伴在呼吸间毙命,心胆俱裂,哪里还敢停留,怪叫一声,转身就向密林深处逃窜。
完颜雪甚至没有下令。冰魄狼灵与她心意相通,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冰蓝流光,几个起落便追至那人身后。森寒的利齿张开,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一口咬下!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教徒的奔跑戛然而止,扑倒在地,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鲜血还未喷涌,便被极寒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碴。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十数息。
浓郁的血腥味和血咒特有的腥甜气息弥漫开来,与原本清冷的雪地空气混杂,形成一种难闻的味道。完颜雪微微蹙眉,快步走到参童身边,蹲下身。
参童的气息已如风中残烛,那淡金色的光晕微弱得几乎要熄灭。它看着完颜雪,又看了看她腰间依旧在微微嗡鸣、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玉珏,用尽这具灵体最后的一丝力气,抬起那只已经近乎透明的小手,颤巍巍地点向那枚玉珏。
“守护……建木……九阙……”
它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眼神却带着一种托付一切的郑重。
下一刻,一缕极其精纯、充满盎然生机与草木清香的绿色灵光,自参童那即将溃散的灵体核心溢出,如同找到了最终归宿的倦鸟,带着无比的眷恋与决绝,毫不犹豫地投入那枚刻满古篆的玉珏之中。
“嗡!”
玉珏猛地一烫,表面流光急速转动,温润的光华大涨。在那原本繁复的篆文边缘,一道清晰、鲜活的松针纹路,如同自然生长般,悄然浮现,烙印其上。
而参童的身影,在完成这最后的馈赠后,彻底消散在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那根失去了能量来源、变得黯淡无光的血咒针,“叮”一声轻响,落在洁白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
完颜雪紧紧握住手中变得温热、甚至能感受到其中那股新生草木灵韵在轻轻跃动的玉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参童,用它最后的生命本源,为她指明了方向,强化了她与灵阙的联结,也将这沉重的担子,毫无保留地压在了她的肩上。
第一灵阙,松涛谷,松魂被控。
灵脉的失衡,远比她想象的更严重、更迅速。
她深吸一口口冰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起身,目光决绝地投向森林更深处,那片被愈发浓郁的黑雾笼罩的区域——松涛谷的方向。必须立刻前往,刻不容缓!
冰魄狼灵低吼一声,庞大的身躯逐渐变得虚幻,最终化作点点冰晶星光,重新融入她手中的玉珏,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寒气萦绕在她周围。
就在她准备动身之际,右侧不远处,一丛挂满冰挂的灌木后,传来一阵明显的、并非野兽造成的窸窣声响。
完颜雪瞬间警觉,刚平复的灵力再次运转,玉珏在手,寒气于指尖凝聚。目光如电,射向声音来源。
一个身影拨开覆雪的枝条,钻了出来。
是个年轻男子,穿着厚实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狼皮猎装,背着一张半旧的柘木弓,箭壶里插着几支羽箭。他脸上带着山民常被风雪雕琢出的粗糙红润,以及一种见到陌生人时天然的憨厚与警惕。看到完颜雪孤身一人站在雪地里,以及她周围那明显刚经历过战斗的痕迹——碎裂的冰屑、倒伏的草木、还有雪地上那点刺目的暗红冰碴,他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姑娘,你没事吧?我刚在附近下套子,听到这边有动静,像是打斗……”他挠了挠头,显得有些局促,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地上那根异常显眼的血咒针,眼神微微一凝,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憨直的模样,“这山里最近不太平,老辈人说的那些‘脏东西’好像冒出来了,你可要小心点。”
完颜雪沉默地审视着他。这人身材挺拔,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虽然穿着厚实,但行动间能看出肌肉线条流畅,步伐稳健,是个经验丰富、身手不错的猎户。他眼神清亮,不像心有邪念之徒。但是……完颜雪敏锐地感知到,此人气血之旺盛,远非常年居住在山中的普通猎户可比,体内似乎蛰伏着一股不弱的力量。而且,他对那根造型诡异、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咒针,反应似乎过于平静了,只是看了一眼,却没有寻常人该有的好奇或恐惧。
“我叫林风,就住在南边山坳那个废弃的木屋里。”男子见她不答话,主动开口介绍,露出一口与肤色对比鲜明的白牙,笑容爽朗,“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这深山老林的,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尤其是最近。”
完颜雪沉默了片刻,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数秒,似乎在衡量着什么。最终,她选择了直言,声音如同山涧冷泉:“松涛谷。”
林风脸上那憨厚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讶异与审视,随即那笑容又迅速化开,仿佛刚才的凝滞只是错觉:“松涛谷?嘿,那可真是巧了!我正好听说那边最近有头罕见的雪貂出没,皮毛能值大价钱,本就打算过去碰碰运气。”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不过那地方……唉,说出来姑娘你可能不信,最近邪门得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子黑雾,整天缭绕不散,连最凶的野猪都不敢往那边凑了。老猎人都说,那雾瘴气重,沾上就得病。”他搓了搓手,显得很是诚恳,“你看……这路也不近,眼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咱们结个伴?互相有个照应。我对这片林子熟,知道几条近道。”
他笑得坦诚,言语也合情合理。但完颜雪的灵觉却捕捉到,他说话时,那看似随意的眼神,曾数次飞快地掠过她紧握玉珏的手,以及她脚下那片刚才被参童灵韵浸润后、冰雪悄然融化、甚至冒出了几星微弱绿意的地面。
完颜雪看着这个自称林风、突然出现的“猎户”,又感知了一下玉珏内参童留下的、对松涛谷方向那股挥之不去的急切与警示。
危机迫在眉睫,不容她再多犹豫耽搁。多一个人,或许真能多一分力量,尽管这个人的来历如同笼罩松涛谷的黑雾一样,迷影重重。
是敌是友?唯有前行,方能知晓。
她压下心底翻涌的疑虑,点了点头,依旧言简意赅。
“好。”
一个字,清冷如她周遭的雪。
林风脸上笑容更盛,似乎松了口气,连忙侧身引路:“那成,姑娘跟我来,我知道一条小路,能省不少脚程。”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迅速没入层层叠叠的原始林海,朝着远方那肉眼已可见的、如同巨大黑色疮疤般弥漫在山谷上方的雾霭方向行去。
而完颜雪没有察觉到的是,在她与林风擦身而过、率先走入林荫的瞬间,腰间那枚吸收了参童灵韵、正微微发热的玉珏,曾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感知地悸动了一下。
那并非遇到危险时的预警嗡鸣,更像是一种……沉寂多年的琴弦,被一缕同源的风,轻轻拨动。
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潜藏在表象之下的、源自同一根系的微弱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