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寻常补元气的方子,重要的却不在此。”女医不知道在瞧什么,身子没动,只将那卷着的方子递过来。
管家闻言,接过药方顺手展开,目光快速扫过纸上墨迹。
的确如她所说,只是寻常的药方。
赤华收回手,交握隐在袖间:“煎好的药,在中午日头最猛的时候给韦三郎灌下去,一个时辰后,找几个命硬的汉子,在房里敲着大锣,大声喊你们郎君的名讳,直到他醒过来……”
“白天太阳出来后要开窗开门透气,傍晚日落后必须严闭门户。”
管家听着,神色怪异,又低头扫了几眼药方。
他原不通药理,可这些天反反复复看了不少方子,大概知道这些药材的药效。
“当然,这法子古怪,你们若是不信,那便不试。”那女医终于收回仰望的目光,侧头朝他看来。
只见她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不过,你家三郎君,从‘丢了魂’那日开始,至今已经六日,明日便是第七日,若是再醒不过来,危矣……”
大抵是之前的大夫从未如此直白,她这话说得骇人,他竟被说得后背生凉!
管家敛了脸上微妙的神色,微微躬身:“那自然是要照做的。”
他再次从袖间掏出荷包,双手奉上:“府里最近接连出事,先是走水,再是三郎君和夫人病气缠身,实在是一团乱,让司娘子见笑了。”
“韦三郎和夫人只是走水那日吸入烟雾身体不适。”赤华笑笑,接过绢帛荷包掂了掂:“医馆事忙,我便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她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巷口。
*
日落时分,晚霞如血。
寻医馆前堂,赤华正优哉游哉地拨着算盘。
今日光是到韦家出诊一趟,进账已有二两。
一阵轻柔的过堂风穿过屋后的走廊,挟着若有若无的清苦酒香飘到前堂。
是她的酒香!
偷酒贼果然上钩了!
赤华阖上账簿,不紧不慢地穿过连廊。
后院静谧,似乎一切如常。
院子一角,一鹤发老翁正半倚着院里的莲花大缸,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喝的正是她酿的药酒!
赤华踏着青石汀步懒懒向前,而后坐到墙边的长条石凳上。
院里飘着花木草药的幽香,间或几声短促的虫鸣,天边的红霞渐渐褪去艳色,黑暗悄然漫延,院子里的石灯一个接着一个无声地亮起。
“嗝~”老翁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似乎才注意到一旁的青衣女郎。
他扭头,对她闲闲挥手:“哎,女娃娃,这酒真不错,比西域葡萄酒都好喝。”
“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喜欢饮药酒的。”赤华挑了挑眉,看着这个精神抖擞的老翁:“老丈,怎么称呼?酒钱是不是该结一下?”
“姓裴,”老丈说着,又仰头猛灌了一口酒,“祖籍河东。”
老丈身上的衣着虽然看着低调,但细节上并不差。不过,他的这身形象,也只是虚像罢了……
河东裴氏望族,人才辈出,数世昌盛。据闻他们家那位福寿双全的老祖宗,前天半夜安详辞世,无病无灾,堪称喜丧。再者,观老丈身上的气泽,死后能有这般光景,他生前所做功德不少。
不过他嗜酒成性……
赤华不禁叹气:“裴公,你再喝酒,恐怕在阳世待不久了。”
酒能散气,鬼喝了酒,炽热的阳气鼓荡,削减了微弱的阴气,加速了鬼魂在阳间消散。
“汉书有言,‘酒,百药之长’。”老丈抱着那酒,遗憾感叹:“我生前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家医馆,若是能多喝些,难保不会再活得长久些,那就能再多喝些酒了。”
他转过身子望向赤华,顽皮道:“现在不喝,到了下间就只能在清明重阳的时候才能喝,那我还不如现在喝个痛快。”
赤华还想开口,恰这时,院外忽然吹来一丝沁着黑气的风,吹得后院角落里的院门嘎呲嘎呲响。
“咦,”老丈显醉的双目看向院门:“你这时候还有客。”
赤华轻睇他一眼,无奈道:“这时候方便,你不也一样。”
她话音刚落,门栓跳动,下一刻,门扉自动打开,像是有人在院子里开门一般。
院外,少女金黄的身影在仅剩的夕阳余晖中若隐若现。
“肖二娘子。”赤华笑着朝她招呼,似是早就猜到她会来一般。
肖二娘,肖舒意。
也就是赤华今日在韦安远床榻上见过的那个妩媚少女。
只是,这少女现在哪有早些时候一瞥而过的媚色?
没得到肖舒意的回应,赤华也不尴尬,只弯眉笑笑:“既然你能找到这里,肯定是他们把你带到外面了,恭喜你,终于自由了。”
“自由?”肖舒意讥笑一声,身影如风中明灭的烛火,时隐时现。
金黄裙琚飘忽无定,她的身影逐渐飘近,娇俏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我的自由早就没有了。”
赤华凭空捞出两个瓷白杯子放到面前的石案上,指尖轻点桌面,淡黄的药茶凭空沿杯沿注入,待杯中清茶有八分满,她将那冒着热气的茶饮轻推到自己对面的位置:“来喝茶?”
一旁歪坐在地的裴老丈,依然酒不离手。
赤华又给自己注了一杯茶:“甘草茶,裴公可要来一杯?”
她虽嘴上这么说着,可丝毫没有要给他倒茶的意思。
裴老丈单手拎起酒坛,手腕轻轻一旋晃了晃,坛内仅存的酒液在坛底“哗啦”打转:“我喝酒就好。”
赤华摇了摇头,转而望向一旁的肖舒意:“该收手了,肖娘子。”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少女高声喝道。
的确。但若是不收手,恐怕……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赤华指尖沾取少许茶水,在石桌上写着:“‘舒’字不正是‘舍予’吗?舍得恨,才能舒开眉。”
院中的人都各顾各的,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肖舒意终是按耐不住,扬声质问:“你便这么执意要帮他么?!”
这“他”,指的自然便是韦安远。
“帮,并不一定是帮。”赤华眯了眯眼,意味不明。
肖舒意不恨三夫人,却恨极韦安远。
“那禽兽,仗着自家权势滔天,就因为看上我,竟想把我收入后宅供他玩弄,我阿耶不同意,他串通官府诬陷阿耶,把阿耶抓牢里了,”话语间,她那张俏脸变得狰狞无比,双唇间隐隐有獠牙伸出。
“那畜生还把我阿娘和长姐卖进了妓坊,”她讽刺一笑:“可笑的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居然还一心想着依靠他,让他助我家逃出苦海。”
“哦,那你是怎么知道是他动的手脚?”赤华虽在问,眼中却全是了然。
肖舒意冷笑一声:“这对儿夫妻,可真是般配。”
“李氏趁我‘病重’,想要以此刺激我,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韦安远这畜生!”
“韦安远……”她吐出这个名字时,似是想要生啖其肉,饮其血,脸上的笑越发狰狞:“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韦安远的夫人李氏,在肖二娘病重时,把韦安远做的事都告诉了她,她初闻真相当场便吐了血,这之后……那日走水,若不是李氏突然出现,她恐怕早已拉着韦安远下了黄泉!
肖舒意知道韦安远最爱的便是她**过后那副眉梢带春、慵懒倦怠的模样,便摄了他的神魂与他日日痴缠,只待时日到了,他神魂无法归位,到时大罗金仙也难救,所以才会有赤华进了他寝房中看到的那一幕。
“韦安远阳寿未尽,你硬是要把他拉下地府,乱了命簿,也不问问地府的判官会不会轻易放过你。”说着,赤华眼神向那老丈身上递,歪头笑问:“裴公,我说的可对?”
老丈将空了的酒坛放在身侧,正弯着腰偷摸着起身,赤华看他挪动的方向,大概是想再去挪两坛出来。
他不料被点名,忙坐正,一边把衣服上不存在的褶子抹平,一边不住点头:“对的对的,娘子说的都对。”
赤华轻笑。没想到德高望重的裴家祖宗,竟是这么一个嗜酒顽童。
“你把他拉下地府是要做什么,”赤华看着肖舒意,玩笑问:“难道是要跟他在地底下双宿双栖?”
肖二娘脸上满是怨毒,大声反驳:“我被他害得家破人亡!我阿耶在牢里被活生生打死,我阿娘不堪凌辱投河自尽,他,他凭什么还能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他凭什么……”她喃喃地嚷着,眉宇间尽是茫然无措,末了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难道他就不该死吗!”
如果不是她无措地哭出来,换谁都想不到,这蛊人心魄的女鬼生前不过是个二八少女。
肖舒意不是长安人士,肖父出自耕读世家,而她在闺中早有慧名。如若不是韦安远在游学途中与她偶遇,她或许已经嫁作人妇,而不是成了满门倾覆、地位低下、见不得光的侍妾……
赤华凉澄澄的声音幽幽响起:“谁说死了才是受罪?有的时候,活着才是受罪……”
“他哪里是受罪了!日日锦衣玉食……”肖舒意立时反驳。
“难道你就不想让他活受罪吗?”青衣女郎低垂着双目,双唇微启,轻轻吐出预言般的咒言:“你且先忍着,让他日日夜夜思念你,让他多受思恋之苦,但终会有一天,他会尝到家破人亡的苦,受那千里徒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