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九年,长安延康坊,寻医馆。
寻医馆的坐堂是一个年轻的女大夫。
这女大夫姓司,名赤华,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一漆黑杏眸,平日里看人总是带着三分笑。
医馆前堂,一身青色圆领袍的赤华正托腮望着屋顶出神。
她今早清点库房发现少了三坛酒。
刚在后院找了一圈,却发现那三个酒坛子整整齐齐地垒在井边,可里面却一滴酒都没了。
库房的钥匙一直由自己保管,而门锁也没坏。再者,这前面的铺面和后面的院子有没有人闯进来,她可是一清二楚——
那便只能是……不是人。
“听说了没,崇义坊那个韦三郎中了邪,快咽气了。”对面姜果铺的胡大媳妇和巷口裁缝铺的李二媳妇坐在房檐下做针线,她们手上不停,嘴上也不歇。
“哪个韦三郎?”李二媳妇好奇问。
“啧,还能有哪个韦侍郎,自是驸马爷那家!”
“驸马爷那家?这我还是知道的……”
胡大媳妇一说起坊间怪闻就兴奋,口水沫子四处喷洒:“我跟你说,据说韦府那日火光冲天,我看八成就是冲撞了神明……”
韦家在长安城内颇负盛名,光是那“一门三进士”的名头,便可窥一斑。
韦家祖父在世时官拜洛州刺史,韦父是已故武昌节度使,韦家大郎上一年尚了昌乐公主,当时长安街头张灯结彩,红妆十里,婚仪之盛,是大唐开国以来绝无仅有,其风头一时无两。
她们此时说的韦三,就是韦家大郎的胞弟。
这韦三郎据说是韦家最不成器的,只靠着门荫混了个教书郎的闲职,终日饮宴,流连花丛,后院曾经也是一团糟。
富贵人家的家务事总是给平民百姓家茶余饭后增添不少谈资,这两个妇人在街边一通扯,从长安街头胡僧以断头术害人反被杀,扯到万年县附近的胡刀鬼……说着说着二人的目光穿过医馆前门,落到医馆前堂,柜台后发呆的赤华身上。
这二人越扯越玄乎,只因这医馆的前身是所小醋坊,曾出过灭门惨案,后来左邻右舍总是听见这院子夜里传出古怪的声音,但自赤华搬进来后,这院子夜间终于安生了。
也正是如此,赤华得以低价租下这么大一个前店后宅的宅子。
赤华只当听不见,转头进后院收拾药材去了。
韦三郎得病这个事情,坊间已经传了好几天。
说是他自府中走水以后,便没再醒来过,宫里的御医、城里有名望的大夫都请遍了,可还是没有一丁点儿的起色。后来,长安城内渐渐流传出韦府冲撞了神明,才会既起火又病重。
眼看着韦三郎的情况越来越差,韦府也顾不得什么低劣无知了,懂医的、扶乩的、僧道的一个劲地往府里请。
但是,真能通鬼神、降妖魔的人只是少数,恐怕他们搜罗来的“奇人”绝大多数都只是市井流氓,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罢了。
这也只是旁人的事,赤华自觉不缺这赏钱,可不会主动找上门。
没过多久,赤华便听到外堂有动静。
“铃铃”的铜铃声响,这是有客上门了。
“司娘子在吗——”前堂那人一声接着一声叫着。
赤华不得不将收了一半的药材搁到一旁,穿过门廊进到前堂。
绕过小门前的屏风,便见来人是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一袭湖蓝色锦缎圆领袍,脚下蹬着一双乌皮**靴,鞋尖微微上翘,光是站在那里都让人觉得趾高气扬。
中年男人见里面出来个年轻娘子,眯着眼往她出来的方向张望,问道:“娘子,你们家坐堂的司娘子在吗?”
“我便是。”赤华见惯了这些人的态度,浑不在意地回答。
那中年男人听着惊讶,双眼似乎眯得更厉害了。
这姑娘一双杏眸明亮清澈,虽然身材窈窕,可是看上去不过桃李年华,这……靠谱吗?
他一番打量后,扬了扬下巴再次开口:“司娘子,某是崇义坊韦宅的管家,咱家郎君得了急病,老夫人特派某来请你过府为郎君诊治。”
崇义坊韦家?莫不就是那坊间传闻快咽气的那个韦三郎?
虽说是“请”,但这韦管家的态度高高在上,睨着人说话时总会摩挲拇指上那枚绿得刺眼的翡翠扳指,看着便让人有些不舒服。
赤华挑了挑眉:“急病?坊间不是传闻你家三郎君已经病了一段时日了吗?”
韦管家不防这女医毫不避讳地点破,心里不禁轻骂,府上已经勒令三缄其口,可到底还是传出来了,这些个嚼舌根的百姓估计都传了个遍!
他嘴角扯出个僵硬的笑:“原来娘子早有耳闻,不妨听某在路上细说。”
府上这事一言难尽,现下府里的老夫人急昏了头,让他什么法子也都试一试。
这女医便是邻舍推介的,据说她有些神异,能治好寻常大夫治不好的病。来之前只听说是个性情古怪的女医,他原以为是个寡居的医婆,可没想到这女医是个看上去不过双十的貌美女郎。
他不管不顾地来请,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未待韦管家多说,赤华已经提起柜台后的药箱,爽快利落道:“走吧。”
她在门上挂上“出诊”的木牌,目光在医馆门前停着的两顶青布小轿上转了一圈,随后便迈起步子往坊门的方向走。
“欸——司娘子——”韦管家在后头叫着。
赤华回头,满不在乎道:“轿子晃得慌,我还是自己走过去吧。”
眼看着她越走越远,韦管家急急上了小轿,命轿夫跟上。
*
崇义坊,韦宅。
赤华顺着曲折游廊一路深入,原本花团锦簇的庭院,似乎也因主人病重而褪了色,如今只余几枝残萼空悬枝头,连风吹过都带着一股无暇照管的阴冷。
原本日头正好,可那斜射进深宅的日光似乎被满园未散的灰霭晕化开,穿过影壁将那瑞兽祥纹投在空无一人的廊下,那深沉的暗影张牙舞爪,似乎随时要吃人。
有韦管家引路,赤华一路畅通无阻进了熹园。
院落上空漏下来的天光似乎缭绕着若有若无的灰雾,院中一个青袍道士一手挥舞着桃木剑,一手舞动着黄色的招魂幡,嘴中念念有词。
赤华挑了挑眉。
这还真是个“热闹”的地方。
眼瞧着赤华的神色毫无波澜,韦管家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她或许有些能耐的荒唐感。
韦管家领着赤华进到主屋,里头一股子药味,房梁上垂落层层叠叠的灵旗帘子更是将日光都遮了去。
赤华忍不住皱眉。
一路往里屋走,自有婢女依次撩起一道道布帘。
待绕过寝房那座厚重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一张垂落着湖色帷帐的沉香木床榻映入眼帘。
床榻旁侍立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看衣着打扮应是府里有些头脸的下人。
那妇人投来的眼神里尽是毫不掩饰的不屑。
她将韦管家扯到一旁,斜睨着眼将赤华从头到脚细睃了一遍。
虽她说话时用手帕半掩着唇,但零星的话语还是飘到了赤华耳里。
赤华不想听,径直移开目光,奈何天生耳聪,种种话语总是强行入耳。
湖色帐子里,明显只有一人微促的呼吸,但却隐隐约约有两团影子。
管家解释了半晌,这才终于脱身往前来,让婢女掀开幔帐。
韦管家:“司娘子,这是咱家三郎君。”
婢女揭起了幔帐,床上现出一躺一坐的两道身影。
正坐起来的少女身姿妩媚慵懒,她衣衫半褪,裸露着大片白滑肌肤,似是察觉到这房里来了生人,微微侧过那张潮红的小脸,似是不经意间投来的目光,前一刻还媚色勾人的眼波,后一刻落到赤华身上却是轻蔑。
她唇边扯起轻慢一笑,复又旁若无人地拉起米白披帛覆上圆润的肩头。
屋中众人对床榻上的一切浑然不觉,赤华不动声色,看向床上似乎毫无知觉的韦三郎。
韦家三郎韦安远,据说是个风流的性子,家中原本妻妾成群,一年前忽然散尽家中侍妾,坊间传闻他迷上了一容貌不俗的妖冶女子,自此再无踏足过烟花地,一心一意在家哄美人高兴。
这韦安远看着身材颀长,原本面容也算俊朗,只是如今被火燎去的半张左脸用药贴敷着,他虽睁着眼直直看向床尾的方向,可看上去隐隐有油尽灯枯之象,似是随时会魂驰魄散。
偏他呼吸微促,额上隐隐冒着汗,锦被中间还有轻微的隆起……
这么奇怪的病症,无怪韦家这么着急。
韦管家躬身朝床榻上的人低声禀报:“三郎君,老奴请了延康坊的司娘子给您诊治。”
床帐中没有任何回应。
“咱家三郎君,六天前被从火场里救出来,第二天开始便这样无知无觉……”韦管家抬眼,满是询问之意地看向一旁衣着富态的妇人。
中年妇人摇摇头,而后不情不愿地向赤华一礼。
韦管家介绍道:“这是自小照顾三郎君的吴妈妈……”
未待他说完,一道轻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不知道夫君今日怎么样……”
赤华随即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削的年轻妇人在两个壮实婢女的搀扶下缓步入寝房。
吴妈妈一看到这年轻妇人,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不耐,眼睛瞪向其中一个婢女。
那婢女见有旁人,欲言又止,紧接着低下头去。
韦管家一脸复杂地向赤华介绍道:“这是三夫人。”
赤华只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随即打量起这三夫人来。
在场的人显然对这位年轻的三夫人没有多少尊重,对于赤华这样的态度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三夫人双目空洞,眼白上爬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
只见她的眼珠子转了一下,目光短暂地停留在赤华脸上,随即转开,闪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光泽投向那顶湖色床帐。
她的目光痴迷,胶着在床榻那人身上,每一下眨眼都像在奋力吞咽着甜蜜却带毒的花蜜……
这三夫人神志不甚清明。
待赤华放下药箱再看向床榻,那美貌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走近看,韦安远依旧躺着,完好的半张脸可以看出灰败的脸色,胸膛无力地起伏着,呼吸稍缓无力,双眼仍然直直地看着床尾,那是方才那美貌少女坐起的方向。
婢女已经上前将他的手从锦被下拉出来,还特意用手帕覆住。
赤华见惯不怪,隔着手帕按在他手腕上,一触即离。
脉象细弱无力。
她在他眼前轻轻摆了摆手,他对此依然毫无反应。
这韦安远虽睁着眼,看起来是醒着的,但赤华却知道他并不是“醒着”。
“其他大夫可是都断出了离魂症?”赤华挑了挑眉。
吴妈妈一听这话,脸上便都露出“不过如此”的神情。
“是的,连御医都诊断为离魂症,但那些汤药灌下去都没有任何反应。”韦管家在一旁应着。
赤华直言:“他可是连日来都一直躺着?偶尔还阳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