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翠冷 第55章 清血

“她是我母亲，可是我从未见过他……”

……

当年我祖母带着先夫的儿子嫁给祖父，本来生活和美，祖父对父亲视如己出，可好景不长，他们相继因病去世。我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他们慢慢长大，互相生了情意。

在那时这简直是罪大恶极之事，他们不敢打父亲，只敢背地里议论，母亲一出门就会遭到谩骂指点，说他们不顾纲常伦理，败坏门风。父亲为了母亲忍了下来，母亲身体不好，在田地干活常被欺负，买菜买肉都要被人指摘教训。

他们几乎是被赶出了村子，父亲为了母亲，也为了逃避这世俗的谩骂，他带着母亲搬进了深山。

他们夫妻二人一个砍树，一个扛着木头，靠着两双手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家园，母亲很快有了我，他们日子过得虽然辛苦，却也开心。

可是生活毕竟是生活，他们不可能完全与人世隔绝。父亲走很远的路去相邻的村子做工，母亲便操持家务，做饭洗衣。每次下山买布料、菜种、猪肉，她都要走很远的路，路旁的荆棘丛、雨后湿润的泥土都会让她受伤，为了她出行的便利，父亲亲手一块石一块石地凿出了一条石梯。

他们本来可以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我出生的那日。那天夜里，母亲的身体发动了，她早产破水，父亲手足无措。

他背着母亲下了山，敲遍了每一家医馆的门，可是没有人愿意接纳他们。他们将父母形容为□□，将我形容为孽种，我之降生必有灾祸，是福是祸都是我自己的命数。

隔着一扇门，父亲听见里面孩童的笑声和他们逗弄的声音，那是村长家的媳妇新生的孩子。她戴着头巾，半靠在摇篮边逗弄着孩子粉嘟嘟的嘴唇，他的丈夫则摇着拨浪鼓，吸引孩子的注意。村长毫不留情地关上大门，道了生晦气，一边带着笑容去看孙女。

雨渐渐重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他颈边额头，有些生疼。他低头护住了怀中的妻子，她脸色惨白，已经分不清头上是汗还是雨，他将她的斗篷拉紧了一些，仍只是徒劳。

“放，放我下来……孩子要生了……”

还没来得及将她挪到一个安稳的地方，一团肉乎乎的东西险些落在了地上，他用刀割掉了脐带，用袖子擦净孩子身上的血，裹着一层厚厚胎脂的人就这样躺在他手里了，他的眼睛很黑，皮肤很红，生出来的时候没有哭，吓了男人一跳，直到拍打很久他哇的一声哭出来，他才放下了心。

“阿桂，你看，我们的孩子，很健康。”

妻子白皙的脸上布满了血丝，眼睛通红，几乎渗出血来。产后虚脱让她觉得腹下像被掏了一个洞，滚烫的东西正在悄然流逝，但是很舒服……

终于这种痛苦结束了，她面带微笑地看着丈夫和他手中的孩子。

“平安，平安就好……”

她对他别无所求，身体康健，平安到老，可以的话一生无波，吃穿不愁。她扯动了嘴角，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已经困倦到没了力气，只是微微闭着眼看向丈夫。

“阿袁……”

她黑袍下的手指微微颤动，然而只是蠕动了一下，接着便垂了下去。似乎感应到了母亲的消失，婴儿忽然哭了起来，男人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他分不清血与水，只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腥味……从天上落到他头上、滑进鼻尖，顺着嘴唇流进嘴里，从妻子身下流向他脚底……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她面前。那一夜，他感受到了瘦小的妻子从未有过的重量，他将啼哭不止的孩子放在妻子手中，把妻子抱进怀里，他要带她回家。

他挑选了一块树木旺盛的宝地，周围种了她喜欢的花，带着儿子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到了家里。他很快适应了鳏夫这个身份，他养了一头羊，挤羊奶、煮米糊，擦屎擦尿……

他憔悴了不少，去帮工时人们又开始同情他，背后窃窃私语。果然□□之恋没有好下场，违背天道，自有老天来收，他们又开始谈及二人的父母，当初那外乡女子就不该改嫁，身为寡妇不守着儿子却另嫁他人，这不就酿成此种祸事。这一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妈，那身上的衣裳都是线头，也没人缝补，洗衣也不大干净。太可怜了……

他沉默了许多，但是听到这些也只是脸上笑笑，遇到那夜敲过门的人家，他面不改色，点头称好。

谁也没想到，一年后的夜里，他突然拿着刀敲开一家一家的门，将当年对他们拒之门外的那些接生大夫统统杀死，杀到第六户的时候，众人也都纷纷赶到，合力制服了他。

他死于三把铁锹和一柄大锤，一个钉耙。脑浆几乎要被拍出来，后脑骨断裂露出白骨，血黏着头发露出一大截。

他们不敢看他的神情，一边喊着阿弥陀佛一边将他随意埋在一处荒地。

他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没过一年，一只猎犬闯入了家门，趁大人熟睡，破开孩子的肚子，叼走小小的心脏，吞吃入腹。四颗心脏，足以引起民怨与惶恐。

而暴力向来是压制暴力的最佳方法。村长年轻时和一位云游方士学过术法，颇懂些符箓阵法，他连同巫师捉住了狗妖，拔去它犬牙，斩断利爪，用咒术将它封印在湖底。为防它再度作乱，也为了安抚，他们将山上何桂的棺木挖出，一同沉入湖底。加上两重封印，才彻底放下了心。

“你那时应该只有三四岁吧，怎么记得如此清楚？”李裕惊奇道。

“我爹走之前将我托付给了外村的一户人家，起初他经常给我托梦，将我娘如何惨死，他如何被杀的经历给我讲得清清楚楚。

他们将娘的棺椁沉入湖中那日是娘的祭日，她回来看我们，却因此被永远锁在了湖底，日久天长，她无法投胎，最终魂飞魄散……阿爹就没再给我托过梦了。”

“后来都如你们所知，神女游历至此，见天梯志成之心，降下神泽。他们这些人便又立刻换上一副嘴脸，假惺惺地惋惜，说什么情深不寿。用这神泽的名头，我爹娘的故事，将这村子打造成他们的金窝，一个两个……赚的盆满钵满！

佛口蛇心，口腹蜜剑，虚伪至极！当初将我爹娘逼到绝境的是你们，如今夸耀他们夫妻情深的也是你们，你们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你冷静点！”李裕看他身上魔气入侵的迹象又有加重，“何平，你再这样下去会被怨气吞噬，你爹的怨魂已经要入魔了，他认不清你，如果被他吞噬，你会沦为一具行尸走肉，不止这里，方圆百里的村子都会被他毁掉的。”

“那又如何？”他冷笑，“死……他们都该死……”

“那阿灵呢？你不是要保护她吗？她最爱的就是家里的小弟了，她的父母，他的亲人，你也要看着他们和这些人一起死吗？还有周边的村子的人，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也曾容纳你父亲在那里做过工，养活你们。”

何平似乎有所触动，但也只是一瞬，那怨灵见他抵抗，越发愤怒地想要往他身体里钻。他有些痛苦地捶打起自己的头来。

是他的父亲，父亲的气息，他想，杀了他们又怎样呢？父亲去邻近的村庄时只是因隐姓埋名，他们不知内里，人性不能免俗，若叫他们得知，同样会和何村的村民一样，视他们为灾星不祥。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刽子手，那一把把磨的锃亮的刀，或是在人前，或是在家里，都暗暗地准备期待着，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趁乱砍上来。以道德伦理的名义宣泄空虚**……阿灵的父母又如何，若真的像她珍视他们那样珍视女儿，又怎会将她嫁过去，让她忍受那样的痛苦？

李裕皱了皱眉，何平似乎并没有太大触动，而怨气的进攻越发猛烈。宋璋忽而道，“你还想见阿灵吗？这些人的确死有余辜，可你欠阿灵的，就这样不管了？”

“还有你父亲，他的灵魂已经在湖底沉默了太久，怨气啃食得几乎消散殆尽，他为你们做了这么多，在湖底痛苦了这么多年，你应该希望他忘记这一切痛苦，开始新的生活。”

何平转过身看向了她，“你想说什么？”

“我可以帮你消散他们的怨气，引渡他们找到回地府的路。他们在外游荡了太久，该回去投胎了。”

何平狐疑地看着她，似乎在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这几个人当初捉妖时便是半吊子，连几个村民都打不过，还得靠他放水逃跑……

“你有什么条件？”

“我要你的灵魂，村长用来镇压你们的镜台尚有你父母二人的怨气未除，唯有你之魂魄相融，才能让它彻底无害，当然，也好让你父亲更顺利地找到黄泉之路。”

何平冷笑，“缓兵之计，你想救他们。”

宋璋也淡淡笑了一声，“我和这些人素不相识，没必要。我只为拿了我想要的东西早些离开这里。”

她耸耸肩，拿出一把匕首递给了他，“你想杀你的仇人，随意。”

当着她的面，他当真面不改色杀了了当年留下的几人，李裕看着满身是血的宋璋，也瞪大了眼睛，不躲不闪，眼都不眨一下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真的会净化引渡之术？该不会是诓这人的吧，要是假的，别说这里这些人了，他们也恐怕惹得一身腥。

何平收刀，几乎杀红了眼，嗜血的快感和**在体内叫嚣，他手指微微颤抖着，压制住了他继续下去的想法，扔下匕首，看向了宋璋。

只见她双手起势，划破手指，血丝从指尖流出化作一团荧光飞向了何平，它们将他全身围了起来，扑腾着翅膀打着转。

他周身先是感到一阵清寒，接着这些小虫飞进了他体内，与那股黑气冲斗起来，渐渐，绿色的萤光将那黑气吞吃，从他身体飞出来，吐出一口气，便转为金色的一团气，变换着形状，跃跃欲试，将要飞走。

宋璋眉心微皱，凝聚释放了更多精血，连通着心脏源源不断汇聚成更多更亮的萤火。它们将那金云围住，拦截下来，又过了一阵，那金云渐渐稳定，幻化成人形。与此同时，阿灵身上的黑气也尽数消除，与金云融合在了一起，显露出另一团粉色的云朵。

他们共同朝着面色紧张眉目紧闭的何平飘去，围着他转了一圈，似有不舍。

宋璋再度变换了姿势，默念退去，她冷眸看着它们，而后那团萤火才护送着它们沉入了地下。

良久，何平睁开了眼，双目通红。

“看到他们了吧。”宋璋一双平淡的眼睛直视他们不带任何波澜，“我不骗你，也希望你信守承诺。”

何平点点头，下一瞬，便见宋璋伸手起势，将他魂魄提取出来，封进了镜中。

在李裕目瞪口呆和魏无笙复杂的眼神中，她对他们招了招手，“现在可以走了？你御剑，去京城，还要找下一块碎……”

正说着话的女子慢慢闭上了眼睛，踉跄着，忽而倒了下来。

李裕及时扶住她，像是捧了一块宝贝，他有些惊喜地看向魏无笙，“三郎，她的血能……”

魏无笙环视周围，立刻用眼神止住了他，“结界封印已除，我收到了师父的密报，陛下似乎重病，已锁宫三日，我们现下当速速回京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