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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翠冷 第43章 暗娼

作者:葳蕤玳瑁簪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4-27 02:01:40 来源:文学城

她的姑母等一干亲戚来找她。

“当初说好了半月就还,现在过去两个月了,也不见珺娘你夫妇上门。”

“不是我们催你,家里一家老小也不富裕,张着口等吃呢。”

她坐在床边撼着手边小摇床,男男女女围在她面前,像是误入狼圈的羊。

“姑母,不是我有意拖欠,家里的钱都在郎君手里,他去陈丰做生意,书信不便,我也鞭长莫及。”

“书信不便?”姑母惊疑,“别是跑了吧?”

男人瞬时变了脸,“那我可不管,你们夫妇欠的钱,不能不还,亲兄弟明算账,你要不给钱我可要告到官府去!”

他尖利的声音惊醒了梦中的孩童,他大哭起来,伸手找母亲寻求安慰。

她一边抚着孩子的背,一边道,“陈丰与安平相距遥远,只是暂时不通书信罢了。诸位放心,我和浩儿都在这里,他怎么可能不管我们呢?”

母子相依,说得真切,众人暂时偃旗息鼓。

“看在亲戚面上,我们也只得信你,那我们就再等等,等下个月王冕回来,你可一定要把钱还我们。”

酒阑人散,满桌的残羹冷炙,满地瓜果纸皮,她刚拿了扫把,浩儿哭了起来。

她将米糊热了放凉,喂他喝完,洗了条手帕,重又拿起扫把将胶粘的骨头满地花生屑扫净。昏头昏脑扫完,坐到了桌前。

瘪黄水油的几根白菜搁浅在碗边,几粒花生米,盐和着盐黏在一块儿,一尾鱼骨已结成了冻。

她将碟子拿起,侧过碗边,却又顿住了。还是将这些盘盘碟碟扔在后院。

家里的钱全都被丈夫带走,所剩下的碎银散钱也最多只能支撑一个月,这还是精打细算。今天花了这么多钱,接下来又得过上一阵苦日子。

她叹了口气,重新下了一碗面,放了两颗洗净的白菜,一点芝麻油,两勺酱油。

草草对付完,她开始给王冕写信。走之前她便和他说好,有什么事都尽管推在她身上,他只作不回,她便作不知。

娘家毕竟是她的亲戚,不好对她太过强逼,可是王冕却不一定,所以他只能走远,她假作不知。

起初是假的,可后来成了真的。

不知是她的那封催促他还家支钱的信惹怒了他还是他在陈丰出了什么事,总之真的音信全无,真的一去不返。

“今天姑母他们来找我,搬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成婚那年你买的梳妆镜,黄花梨的桌椅……现在连一处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站在房中看着对面挂在墙上的我,透过我,她皱着眉头无助又凄惶地看着王冕。

“你何时才会回来啊?”

现在连能典当的东西也没有了,她饿了一天,打开钱匣,用最后十文钱买了一个鸡腿,一把菜,一个鸡蛋,吃了一碗面,鸡腿给了浩儿。

无论是在出嫁前还是出嫁后,还从来没有如此窘迫过。她可以对付着吃些粗粮杂食,可浩儿还小,正需要营养,何况过了今日连粗粮也吃不上了。

她得养活自己。她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可是她什么也没做过啊,最多不过是照顾孩子,为王冕洗衣做饭。她肩不能提现手不能扛,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呢?

我见她是春天梨花初开的时候。

王冕离开后,她无以为生,所以接了浆洗衣物的活计。梨花、桃花、玉兰竞相开放,又渐次凋谢,花到荼蘼,紫藤萝的香气和蓊郁的草木香气便透过窗子飘进了房中。

闷热得几乎要灼烧我的夏天,清凉的井水和皂角的香气充盈在我身上。她挽起袖子,银镯子褪至小臂,浩儿跌跌撞撞地朝她扑过来,水珠溅在我身上。

继而,带着指腹温度的手帕落了下来,轻柔地抚摸。

她的手是我见过最美的手,青筋隐现,指骨分明,握笔处生出薄薄的茧肉,是她作画时候灵心的印迹。

秋去冬来,这双充满灵气的手却渐渐粗糙,红肿,硬实,虎口因磋磨开裂,五指生满冻疮,圆润的指甲也脆弱得一折就断。劣质的油脂抹在手上,堵住了伤口流出的脓液,由于白色转为青黄。

捶打衣裳的声音不再热烈欢快,而带着沉沉的暮气。浩儿趁着黄昏,背着书袋从外面走进来。

“娘,你的手流血了!”

他心疼地看着她,“娘,你别洗了,浩儿帮你。”

浩儿想要接过她手里的衣物,珺娘却推开他,“娘不疼,贴个膏药就好,先生给你布置功课了吧,你快去做自己的事。”

“我不去学堂了,我帮娘一块儿洗衣服。”

浩儿才四岁,就已经早早通晓了成人世界的道理,懂得了母亲的艰辛和付出。可是珺娘却很生气,“不行!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要像你爹一样,考功名,做大官,将来再让娘沾你的光,过段好日子。”

“我才不要像他,他抛弃了我们俩,他有什么好的!”

珺娘心中酸楚,“他不是抛弃我们,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什么事?他们都说他抛弃了我们,他欠了好多钱,所以一个人跑了。”

“浩儿,夫子有没有教过你,为人之本,仁义为先。你爹不是跑了,他是为了救一个对他有救命之恩举荐之恩的伯伯,所以去了另一个地方,他是去救人了。等救出了那位伯伯,他就会回来了。”

珺娘替儿子擦去泪水,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掉。

她不想让浩儿痛恨自己的父亲,尽管她自己也在心中埋怨。夜半无人处,她用那种怨恨的眼神望着我,可是又什么都不说。

我想她是恨的,可是我分明又吸收到了她灵魂中溢出的情,思念、依赖、渴慕……成百上千个夜晚,我一边听着她啜泣,一边饱食餍睡,我的身体渐渐长大,我感到充沛的灵力,也有了更大的感官范围。

即使她不在我面前,在这个家里,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听到她的声音……

她在哭,从未有过的心痛,像是要炸开了一样,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心,她的双腿像灌满了铅般沉重。

手中的孩子很安静,皱着眉头,小脸通红,在这个漫天风雪的午后,是她唯一温暖的来源,也即将失去……

没有人愿意救浩儿,家人反目,亲友决裂,她可怜的浩儿生着病,无钱医治,无人过问。

她只能用瘦弱的手臂权作遮挡,连用一块厚实的皮衣将他笼在怀里也不得。

天空灰蒙蒙的,她放弃了敲打医馆的大门,走在暗沉沉的逼仄小巷中,一步两步……

她数着步子,眼巴巴望着前面的路,一拐又一拐,一堵又一堵。每一次拐过一个巷口,她都希望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哪怕衣衫褴褛,哪怕断腿断手,血肉模糊,只要他来了,她就等到了她的救星,她此生的倚靠。

黑色的睫毛挂满了冰霜,她的脚底踩在坚硬的雪上,却诡异地发热,邪火直冲心头,她没有等来他,蓦地倒下了。

“所以你要杀了王冕,为她报仇?可是你和旅店老板勾结,间接杀了那么多人,他们难道就不无辜?”李裕觉得,这不过是妖孽嗜血的借口。

“不,不是间接。我亲手,砍断他们的脖子,手脚,割去耳朵,心肺,把他们一块一块剁成肉酱。”

眼前女子的脸上露出了癫狂的笑容,一提起此事,似乎便有了无限欢愉,浑身颤抖。

她梦见自己睡在女娲宫殿中柔软厚实的一片云上,淙淙的春水携着暖意环绕在自己身边,琼浆潺潺流动,发出鲜甜的香味。

她睁开眼,便见自己置身牙床锦被之中。久违的檀木香幽幽钻入帐内。

“小娘子醒了?阿弥陀佛,陈大夫说的不错,一副药下去果然管用。”

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头戴珍珠簪,身着暗黄衣裙,拎着食盒走了过来。

帘帐拉开,她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扯住妇人的衣袖,“你是谁?我儿子呢?”

妇人倒也不见怪,将食盒放在桌上,扶她下床,她冷静过来这才发现浩儿正由一个女使抱在怀里,睡得正香。

她探了探他额头,热已经退了,这幼儿面上残留的嫣红不过是房中炉火太旺的缘故。

妇人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将香油鸡蛋羹、萝卜烧肉,鸡油拌茄子等精致小菜一一摆在她面前,一边解释道,“我回来时发现娘子倒在我家门口,怕出事不好分说,又有个小郎君发着高烧,因而将你们带了回家,大夫开了药送小郎君服下,只需再歇息两日便可痊愈了。”

似乎是见她衣衫单薄,又暗暗在身上摸寻钱袋,那妇人一把牵过她的手要她坐下,笑道,“小娘子不必多礼,我家女儿与你一般大,早年丧父,自幼天疾,想是上辈子作孽太多,所以该常做善事,积福积德。娘子到我门前,正是我的缘解,不必谈银钱俗物,反伤了福德。”

妇人递了台阶,她也的确是囊中羞涩,便含含糊糊应下,陪着妇人一边说话一边吃饭。

妇人听了她今日原委,更觉颇为投契。

“娘子高义,却也命苦,好在还有个小儿在身边陪伴。”

“夫人不是也有个女儿么?”

余夫人闻言道,“是有个女儿,亡夫也颇留了些钱财为我母女傍身,只是她天生不会说话,妇道人家自立门户,终归为人轻视。我便想为她寻个夫婿,招赘也好,嫁出去也罢,总归好过在我身边蹉跎着,争耐她长得不好,个头儿又矮,给不会说话,这几年过去,姑娘大了,更不好找了。”

“夫人生得貌美,可见当年风姿,小姐自然也不差的。”

余夫人笑着摆手,“她不像我,猴儿似的,没有娘子你的十分之一,脾气也不好,娇纵坏了。”

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声音很大,她闻言和余夫人一同往外面走去,拐进一间装饰华美的房间。便见满地碎瓷,一个小厮似乎被推倒在地,瓷片嵌进了膝盖,手上也流着血。

而站在他对面的姑娘,一身粉蝶裙,梳着弯月髻插一朵玉兰绢花,双眼通红,怒气瞪瞪地看着那小厮。

余夫人语气中带了些许不耐,“又闹什么呢?不知道有客人在吗?”

小厮道,“小姐嫌饭菜不合口味,正闹脾气呢,小人也没法。”

余夫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把东西收拾好,下去吧。”

她一面走到那位小姐面前,一面满怀爱怜地将她鬓发拨回耳后,“这就是我女儿了,往常伺候她的女使被家人赎回,我正愁没有个贴心聪明的人儿陪伴,我与娘子有缘,若娘子不嫌弃,不如就留在这里。也不难,只是洒扫院落,做好一日三餐,你和小郎君都在这里吃,吃住都不妨事。”

她回来的时候少了,笑脸也多了起来,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一份微薄的薪水,能吃饱穿暖,浩儿也能够继续读书,一天天健康地长大,这一切已经够了。只是有时候,她依然会对着我默默落泪,我知道透过我的脸,她在想那个人。

她把丈夫当做她的天,犹如信徒对神明那样,全然地信任,全然地依赖。遇到艰难,惨痛的遭遇,她心中将她的神的名字念了千百遍,可他从未现身,唯有她一人面对无间地狱,披甲上阵,最后横尸荒野,却还痴痴地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

我不明白!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

李裕看着眼前神情狰狞的女子,有些错愕,这女人对温如珺...怎么怪怪的。她对她,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情感?

“再怎么说这也是人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非我族类,你知道什么?”

“她是我最珍视的人!她创造了我,我依附她而生,我们心魂相联,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你知道她有多痛苦吗?这一切都是王冕造成的,他以为躲得远远的就可以逃避这一切吗?是他害死了珺娘,他和那些畜生都得为她偿命!”

那天已经很晚了,珺娘还没有回家,我等了她很久,心口一阵一阵地疼,疼得要撕裂开,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我自己,我知道她出事了,可是我的灵力还不够,我只能在冰冷的墙上看着,看着天色从黑到白,又从白到黑,整整三天过去。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即将消亡,浑身疼痛,就在我即将消失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

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脸上强装笑容,带着大包小包的吃食,给浩儿做了一碗面,然后哄他睡去。她关上门,一瞬间,仿佛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地上,她将头埋在臂弯里,我听见她在哭,哭得喘不上气来。

“珺娘,你怎么了?珺娘?”

我焦急地看着她,可是她听不见我的话,良久,她擦干了眼泪,倒了一盆热水,将衣服脱下,躺了进去。乌黑的瞳仁怔怔地注视着水面,清澈的水下是青紫交加的皮肤,长发一根一根,一丝一丝,荡漾着爬满她的手臂、细长的脖颈,密密麻麻,像千万只蜘蛛爬在她身上,将她死死缠绕在**的恶水中。

水腻,花腥,捣衣,汁液......血红的双眼,在黑暗中窥视,哪里都躲不掉,哪里都被他们纠缠......

咳咳咳咳.......

她睁着血红的眼睛,水面已经不见了人影,只看见水花不断从桶内溅出。

“珺娘,你在干什么?不要!有什么事我会帮你的,不要做傻事!”

似乎听到了我的话,哗啦一声,她猛地从水底浮了出来,她看着我,水汽伴着冷意,让我打了个寒战,她在看我,还是看他?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悲凉。

“王冕,你好狠的心,一去不回这许多年,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你到底在哪儿啊?”

她作势捶打起来,像个疯子一样,打得双手通红,双泪涕下。

我知道她被人骗了,有一个妇人常常进出她的宅院,还有一个四指的男人,眼神凶厉,她们嘴上对她笑着,心里却不怀好意。

“我就知道娘子菩萨心肠,人又聪明又漂亮,断断不似那些蠢笨妇人。娘子如今听了我的话,把几位官人陪好了,钱钞俗物,那还不是勾勾手指就来了。”

她一面将几只匣子放在桌上,拿出金钗手镯之类,一面又拿出给孩童买的些许玩意儿,拉着珺娘的手摩挲着,“娘子这样天仙般的人物,怎好独身受这许多矬磨,瞧瞧这双手,就不是吃苦的命,该是有享不尽的荣华才是。”

珺娘没有说话,只是冷脸抽出了手,那妇人见状变了脸色,转过头狠狠剜了那小厮一眼,那人便立即跪了下来。

“都是小人一时酒醉糊涂,冒犯了娘子,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他一边说,一边拍着自己的巴掌,不一会儿便双脸肿胀,嘴角破了一块,他求助地看向妇人,那妇人又笑着拿出一叠银票,“这是乔郎君托我给娘子的,叫娘子置办些首饰,里面也有我的一份。”

珺娘仍旧不说话,她也不恼怒,只是将东西放下,而后带着小厮出去,“娘子既然不舒服,便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接娘子过去。”

“我就说哪来平白无故的好事儿,原来是暗娼头子,那温娘子定然是被骗去贼窝了,所以她上吊自缢了?”李裕想,女子失了贞洁,遭此大变,这温如珺定然成了吊死鬼,所以这画灵要杀了害死她的人。

“不,珺娘不会因这点小事了结自己的性命。她是被她们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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