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福船如期而归,抵达码头。
船队甫一靠岸,江知舟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飞身纵马,直奔沧澜寨而去。
暮色之中,沧澜寨中,屋檐檐角上悬挂的风灯依次亮起,倒映在粼粼江面之上,风甫一吹动,碎成一片流动的金。
叶沧澜正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借着一盏昏暗的烛光,在修补着手上破损的渔网。
听到脚步声后也没有抬头,只是懒懒道:“江大人办公回来,不急着去衙门交卸差事,反倒是有闲心到我这简陋小寨中?”
江知舟也不好奇叶沧澜怎么知道来者是谁,对于他来说,这位奇女子身上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她会知道什么,怎么知道,仿佛都已经不足为奇。
他在叶沧澜面前站定,来得匆忙,气息有些紊乱,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将其置于石桌上。
“这是灾区百姓托我带的,当地很有名的麻饼,借此饼对你聊表谢意。”江知舟看着叶沧澜手指在渔网之间灵活穿梭,不由感叹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她不会的,语气温和道:“此次若非姑娘仗义借船,救灾之行不会那么简单顺畅。”
叶沧澜将梭子搁下放在一旁,将油纸包打开,拿起一块麻饼咬上一口,香软酥脆,在河上漂泊五日也没有被损,看得出保存得很细心。
她眉眼弯弯地品尝着手上的饼,看得出很喜欢,“甜,好吃。”随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容依旧散漫,眼神的却渐渐变得犀利起来,“不过大人此行到是顺利返回,功成名就,自是畅快,那有的人,可怕心里就不会痛快了。”
江知舟眸光一凝,并不明白叶沧澜这话是什么意思,“姑娘何出此言?”
“大人难道不觉得,我那日带人拦你,时机未免太过于凑巧了吗?”
叶沧澜站起身,行走至江边,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猎猎翻飞,“‘鬼见愁’水道并非每日都宜行动,但那日的风速、水流、皆是你官船最容易被我拦截之时,而我来的时间,又刚好那么凑巧能将你们堵住。如果不是对大人行程、船速了如指掌,光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算得如此精准?”
她转过身,背靠栏杆,轻松悠闲之态,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大人有没有怀疑过,自己身边的人不干净,有人泄密给我们这些水匪呢?”
江知舟脸上那惯有的笑意随风散去,凤眸之中锐光隐现,像鞘中寒刃,微露锋芒。
“想来姑娘心中,已有眉目。”
叶沧澜此时却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扣留下来的两艘官船,“大人赈灾这些时日,我将另外两艘官船仔细看了看,结果比我想的更糟,大人所乘之船尚能行至暗礁处,其余两艘官船,激流涌动,用力拍打,便会粉碎,可想而知,所用材料,所使工艺,只会更差。”
“不知,这船的选用,船队中可有人参与。”
“随队的赵师爷,对船只颇为精通,所以随队出行。”
叶沧澜弯腰从脚边捡起几颗石子,在石板上信手摆布,“收到大人回程的消息后,我让手下的兄弟散了点风声出去,说大人为了感谢我借船之情,会将一份关乎明年漕运路线的大致规划图册献上,供我拜读几日。”
她之间点着其中一颗小石子,“若是那内鬼得知此消息,必定会设法来取,献给他上面的人来将功补过,又或是……灭口。”
她抬起眼,与江知舟视线相交,眸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绝对自信的光芒,“今夜月色甚好,正是做梁上君子的好时辰,不知大人可否愿意陪我做一次这梁上君子,静候客来?”
江知舟很喜欢看叶沧澜这样的神态,总是很自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将一切事情掌握在手,不脱离自己的掌控。
心底的那根弦再次被拨动,他颔首,“但凭姑娘安排。”
夜色渐深,沧澜寨中灯火尽数熄灭,只留有寨前大门上,和看守处几处风灯,随风摇曳,整个寨子陷入一片沉寂。
江知舟以为叶沧澜说的梁上君子只是比方,没想到还真是字面意思,她拉着江知舟此时正坐在房梁之上,腿脚在梁下晃悠,看上去不像是来抓贼的,倒像是来欣赏风景的。
两人隐于夜色之中,窗外江流声静,月华如水无声。
三更梆响刚过,就看见一道黑影宛若鬼魅一般翻入院墙之中,身形矫健,直奔叶沧澜平日里存放图样的工坊,动作熟练,对寨中的布局看上去竟颇为熟悉。
几番翻找之后,竟真让他找到了图册,不过叶沧澜本来也没打算藏这东西,她随手画的鬼画符而已,藏了也没必要。
就在那黑影得手准备撤退的时候,周围却瞬间烛火通明,将庭院照得恍如白昼。
他还不死心,准备兵行险招,闯出生路,却见江知舟的亲兵从身后冒出,将退路堵死。
这人身穿一身夜行衣,梦着面罩,火光映照之下,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袒露在外,眉眼之间闪着精光。
“师爷,把面罩摘下吧,你这也没有退路了,还藏什么呀!”女子俏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黑影猛然一惊,向上看去,叶沧澜正嬉笑看着他。
索性也不装了,他猛然将面罩扯下扔在地上,此人正是江知舟麾下平素里掌管文书,最为沉默寡言的赵师爷。
赵师爷此刻面如死灰,手中紧紧攥着那几卷方才窃得的图纸。
叶沧澜和江知舟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赵先生。”江知舟开口,只是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声音平静无波,不知喜怒,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本官自认待你不薄。”
赵师爷张口想要解释,叶沧澜却从江知舟身边踱步而出,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拎着一坛未开封的酒,“赵师爷,没想到虽是文官,但身手却不错,不如我送你一个称号,‘水上漂’,你看如何?”
她将泥拍开,顿时酒香四溢,“你这隐匿行踪,开锁断玉的功夫,若是埋没在文书之中,只怕是屈才了。”
赵师爷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江知舟,眼神中竟有求助的意味。
江知舟却与他错开视线,并没有看他,神情认真地看着叶沧澜,脸上藏不住的欣赏之意。
叶沧澜将手上的酒坛递给近身的一名壮汉,“这酒让他喝下去,喝下去之后再好好审审。”她语气淡然,“对付这样的老江湖,不动点手段,只怕是问不出一句真话。”
赵师爷被缚在柱上,麻绳将人捆缚得结结实实,壮汉将他嘴强行掰开,将酒倒入口中让他强行咽下。
几碗酒水下肚,在特制酒水的效力下,赵师爷精神涣散,涕泪横流,依然有些神志不清,叶沧澜这才叫停。
待药力减退,他脸已经惨白如纸。
江知舟端坐在案前,指节轻叩桌面,一声接着一声,从容不迫,却扣人心弦。
“赵斌。”他声音不高,却让赵师爷猛然一颤“你可知监守自盗,该当何罪?”
“下官……下官冤枉啊!”赵师爷涕泪横流,想要跪下求饶,却因为被绑缚动弹不得,“是,是那妖女陷害,从中作梗,她,她在那酒水中做了手脚啊!”
“嗯?”叶沧澜慢悠悠踱步至师爷面前,手里拿着那几卷图册,“那师爷不妨说说,我为何要陷害师爷呢?”她将手中的图册在赵师爷眼前晃了晃,“难道是为了这个?”
图册被陡然展开,这正是傍晚时她和江知舟所说的漕运路线图。
赵师爷这下真是面如死灰了,两眼惊恐地看着叶沧澜手中的图册,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清楚。
“让我来猜猜看。”叶沧澜绕着他缓缓踱步,步步紧逼,“你奉命监视江大人行程,本不必亲自出手。可你上次办事失误,贪功心切,听闻漕运图在此,边想着一箭双雕——既能将江大人除去,又能将图纸献给你上面的主子,讨好他,对吗?”
她突然驻足,指尖轻点赵师爷腰间一枚看似普通,格外不起眼的一枚玉佩,“这是‘青蚨令’吧,是工部那位大人的信物吧。”
江知舟眸光骤寒,“户部侍郎,孟磊。”
赵师爷终于浑身剧震,老实交代了,“大人明鉴啊!下官,下官也是被逼迫的……那孟侍郎,手里可握着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啊……大人!”
“所以你就甘为走狗,连累数万灾民,连累无辜将士!”
江知舟缓缓起身,假紫色的官袍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阴森,“你可知,那是三船粮食,那是数百人命,这些粮食若是晚到一日,会饿死多少百姓?”
“下官……所以下官早就书信告知沧澜寨此行路线,不会祸及大人和将士的。”赵师爷不死心,还在狡辩。
“若我们沧澜寨当真如传言所说,杀人如麻,那这三艘船又该当如何……”叶沧澜开口反问。
赵师爷突然说不出话了,嗫口无言。
叶沧澜突然轻笑,“师爷可知,你盗走的这份图,是假的?”
她信步走到案前,翻出一卷“鬼见愁”的航道图纸展开,“这不过是我照着‘鬼见愁’暗礁分布图,随便乱画的鬼画符罢了,就算你拿去交给你主子,也不能将功抵过。”
赵师爷猛然抬头,眼中尽是绝望
“不过——”叶沧澜话音一转,“我倒是有些好奇,孟侍郎为什么要对官船做手脚,偷工减料到这种地步?”
“是……是为了漕运改制……”赵师爷颤声回道:“新发若行,漕粮改走海路,那户部就再难插手其中……只有让行海路的官船祸事频出,才能……”
“才能证明运河不可废。”江知舟将话接过,声音冷若寒冰,“好一个户部侍郎,为了一己私利,竟然拿国家大事,百姓性命来做赌注。”
叶沧澜将赵师爷腰间的“青蚨令”取下,拿在手中把玩,忽然道:“师爷可知,你腰间这枚青蚨令,是假的?”
“什么!”赵师爷愕然。
“真正的青蚨令,上面坑洼共有七处,可练成北斗,而你这枚,”她指尖轻弹玉佩,“太过于平滑光整,他没有打算在你这里留下把柄,也没把你当自己人。”
赵师爷如遭雷击,心里还存的一丝侥幸,此刻彻底死心,整个人要不是因为被捆绑在柱上,早就瘫软在地。
叶沧澜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转而对江知舟说,“大人,此人留着说不定还有用,不如让他修书一封,就说图纸已得,不日便可送往京城。”
“你想将计就计?”
“总是要给孟侍郎一份回力。”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