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颐修没在车里坐四个小时,最多两三个钟头,其余时间他在许侑的学校散步。太大了,也没绕全,就在这几个熟悉的区域转。
李颐修坐在那雕像斜对面的长椅上,抬头看红墙建筑和天空的夹角。这里的秋天短暂,却又太美。
十一月的天空位于深沉和明媚的中间值,蔚蓝色里镶着白云,有时透过公寓的窗望出去,很像是一张假的幕布,此刻也是如此。
许侑本科毕业之后,就是空白、犹豫了这样一个秋天,最终决定了春季入学,在这里念PHD。
她一直喜欢这座东岸的城市,他们曾经来旅行过两次。
选学校时,他就有预感她会来这里。其实他本科也曾拿到这里的offer,他自己不太有偏好,只不过觉得这里秋冬太冷,他也从小习惯了西岸的生活。
幸好他的没想太多,也幸好许侑几年前的纠结,最后还是和她弟弟选了同一所西海岸的大学,他们才能早一点遇到。
他大二就实习了,本科毕业拿了几个offer,居家办公在哪里都一样。他的人生选择也开始有了偏好,便是她去哪他就去哪,如果她当时也选择回国,他也会回去,找工作对他来说很容易。
他和她有很多在恋爱状态中的情侣朋友,因此见到过太多共性的普遍问题,经济、距离、沟通……并非刻意对比,只是他和她一直相处得很好,两个人即使来到第五年也像第一年,他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李颐修当然也清楚是很多方面的幸运叠加,才让两个人之间能避免一些‘世俗问题’,所以他很珍惜。
不同层次叶子的颜色落在他脚边,松柏是长青的,但已经是稍显疲态的苍绿色,红叶像一团火灼烧着奄奄一息的金黄色枯叶。
自然界由盛转衰,过渡到冷的气候,人的心情难免有起伏,这很正常,李颐修反复告诉自己。
她的爱也有起伏?他抛出了这个问题。
不会的,她是爱他的,不可能有变。
上午无用的情绪太多,左右了他基本的判断力。他记得她生理期快到了,可能激素不稳定,肯定是这段时间她压力太大,情绪失调,是他疏忽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李颐修很快发觉自己在进行自我暗示,无效、很蠢,蠢得像一个前额叶这辈子都不会发育完全的人,他弟。
李颐昇才八年级的时候就和一个女同学恋爱又分手,那个暑假他弟过的半死不活,总是带着卫衣帽子遮着半张脸,又是拔个子长高的时候,非常像个大号螳螂精。
一整个假期就喋喋不休几句话,“断崖式分手”、“冷暴力”、“她变心了”。
外婆溺爱小孩,饭都让人给他端到楼上去。
当时李颐修在中学队里训练,护腿的带子断了,他电话他弟,家中当时只有他一个闲人龟缩着,结果等来等去没等到,电话像是尸体接的。
李颐修的教练很严格,知道他什么德行,所以护具不全根本冰场也不给他进,耽误了训练,李颐修有的是力气去整治他弟。
回到家想去看看这人到底在干什么,推门进去,他怒了,黑乎乎的屋子藏着一个带着帽子的低龄儿童。
小屁孩也不爽自己被骂,又不是很敢忤逆他哥,叫来叫去就一句,“你很牛吗?连女生手没摸过,你凭什么来教育我”。
李颐修都被气笑了,他不想和傻子说话,关上门前冷冷地说:“谈个恋爱就这副死德性,别人不喜欢你了也是正常。”
回旋镖虽迟但到,他好像耳鸣了,感觉是李颐昇在他耳边疯狂鬼叫。
“谈个恋爱就这副死德性,别人不喜欢你了也是正常!”
“yoyo不喜欢你了也是正常!”
“yoyo不喜欢你了也是正常!”
李颐修气得把水全喝光了。
今天阳光很好,风比起平常算是小的,银杏叶在对面路肩已经绵延成一道线。
李颐修无心看风景,起身往车那边走。
这条街道从她入学那天他就送她一起来,两年多的时间,如果两人约好外食,他就会在这儿等她。
上个月她第二门qual exam结束,就是从眼前这个楼里跑出来,跑到他身前,带着笑意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情难自禁搂着她的腰转了一圈,她的风衣在秋意正浓的空气中留下一道漂亮的弧线,许侑的快乐溢于言表。
捏着空掉的塑料瓶扔到垃圾箱里,他瞥到一个画着草莓的白色纸杯,里面只剩了一点融化的冰淇凌。
走路7分钟,隔壁那一条街就是这家叫berryline的酸奶冰淇凌店,许侑很喜欢,但每次只点同一种口味,吃了快三年都吃不腻。李颐修一般不点,但要让她分享,吃她喂给他的两勺,两勺里一般没有她最爱的mochi,她心情好了可能分他一个。
李颐修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冰淇凌降火,只需要她的两勺,包含带mochi的一勺,外婆说过的,秋燥是么。
一段路走到车前,正要拉车门,李颐修用力踢了自己的车前轮一脚,白鞋登时染了一片黑。
她明明冰淇凌都吃不腻。
人就腻了?
上午做完,她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只会喘气的小动物,小动物梳洗过好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他强硬载她来学校的路上,她一路无话,考虑到她要工作他更是一句话不敢说怕烦到她。
手表走完三小时后,他的闹钟响了,楼里没人出来,他手机也没信息,他犹豫半天还是上了楼,果然在老地方找到她,许侑总是约这间306。
透明会议室异常隔音,三个人都很专注,没人看出外面。
他在书架后面读了一会儿唇语。
许侑的表情不多,很偶尔才弯一下唇角,微微蹙眉打字的样子、用指尖托眼镜的样子,都特别性感可爱。
李颐修很容易想到几年前第一次遇见她,一个夜凉如水、漫天繁星的夜晚,她站在那里,就像有月光在身上,不自觉勾了勾唇。
从想象回到现实,他发现自己不自觉什么时候从书架抽出来一本书挡住自己的脸,真跟当特务一样。
若无其事准备放回去,瞥了眼这该死的书名,叫The Descent of Man。
几个大字叫嚣着嘲笑他,他忍着不把这书撕了,又看到远处许侑和汪逾的脑袋凑在一个电脑屏幕后面交谈,彻底笑不出了。
李颐修又换了地方,这楼内部格局他熟,总是跟着yoyo进来混过的,他转了一个走廊,去到了角落的沙发坐着,也不看书、也不看手机,就那么抱着手臂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又过了一小时,他终于能进了306。
“……”
李颐修半蹲着抬头看她,心跳有点儿快,眼睛有点儿痒,他自己揉了揉。
“yoyo,你别生气了,你不理我,我难受死了。”
他仔细看着许侑的表情,观察着有没有任何细微的漏洞可以给他一些线索,他这段时间忽视的东西,他不能再忽视。期待着她的回应,可又害怕她的回应。
可忍不住,真的忍不住,他又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许侑开口。
她说:“我还以为这个我也忘了。”
她把眼镜摘下来,表情却不知道怎么,有些茫然。
这不是许侑第一次知道自己会忘记事情,准确来说,是忘记回忆。
她没失忆症,她智商也没问题,不然考不上这些学校,好像从小时候某个时间节点才开始这样,忘性大。
初中那会儿家里有心理医生的时期,她有顺便抛出过这个小问题,医生让她写日记。她尝试了也养成了习惯,每年换一本,所以她有从那时候就开始的十几本日记。
依旧会忘记,因为她大脑没变。日记只是成为了保障,她可以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她没这个闲工夫,因为每个今天都有明天,她要过的不是昨天。
妈妈也说这是正常的,不用放在心上,谁可以完全记得每天进行的对话、发生的事情?
许侑没放在心上,所以已经习惯了弟弟总是说‘姐你居然不记得了?’,cici聊八卦时说’yoyo这事儿你肯定忘了’,凯文睁大眼睛‘那可是咱俩钢琴比赛第一回赢了黄毛,你这也不记得?’。
认识李颐修之后,和他积攒了回忆多到能被忘掉一部分的时候,他的反应和他们不同。
李颐修很兴奋,像在给他出考题,或者是给她出考题。
他抛出一个场景,许侑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紧接着抛出一句台词,然后问‘yoyo你会回答什么呢’或是‘yoyo你会怎么做呢’?
许侑大多时候的回应都是‘你很无聊’,有些时候她也尝试给出答卷,甚至被激将,偷偷回去翻翻日记查找线索。
李颐修的反应也不外乎几种,要么兴致勃勃地复刻回忆,要么是‘恭喜你babe,你和当时说的一模一样’,或是装样子‘许侑我不想理你了’。
搬来东部的那个冬天,她的carryon行李箱里是这多么多年所有的日记,一本本放置在这个家的书柜抽屉里时,不小心掉到地上一本,通过封皮就能判断这是认识李颐修之后的年份。
因为认识他以前的日记本都长得一模一样,同一个品牌的藏蓝色牛皮本,恋爱之后,他说她以后的日记本都由他来送,日记本封皮才开始有了颜色、图案。
掉落的是一本满印着柚子的本子,鲜活的黄色。
许侑坐在地毯上,在舒适的台灯下,随意翻开一页,那一页的内容的第一句是‘希望我不会忘记这天’。
但她忘了。
日记本里的文字,向她重映了那一天,许侑坐在地上却觉得恍惚。
有人开门进来,是李颐修健完身了,看到许侑在窗边莫名孤零零的背影,他心里沉了沉,快速走过去,希望是他的错觉。
许侑的泪水来得自己都觉得矫情。
他大概以为自己还在想国内的事,不知所谓,但着急地说:“怎么了?想家了吗?想回去就回去,想歇着就歇着,我都陪着你。”
许侑捂住眼睛,不知是笑还是哭。
她把日记本合起来,抱上因为着急跪在她身前的人。
“你记不记得我们看过的火烧云?”
李颐修抚摸着她的背,说:“记得,你说的哪一次?”
“堵车没去成海边那次。”
“记得。怎么了?”
“我当时想对你说,我好像特别喜欢你,想和你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我没说…我刚刚发现我居然差点忘记那天。”
李颐修觉得脖子已经被她淌了泪,他吻她发顶,“yoyo,我听到了,我知道的。”
许侑从他怀里出来,看着他,“我怎么会忘记呢?我跟自己说好不要忘的。”
李颐修微微起身在桌面上抽了一张纸巾,给她擦脸上的泪水。
“Yoyo,我都记得的,所以你忘掉也没关系,一桩小事。”
许侑还要纸,一张不够,也不满意这个回答,其实是不满意自己。
情绪过后,就开始情绪化了,她问:“如果我把这一万件小事都忘记了,我还记得怎么爱你吗?”
李颐修忍住想笑的冲动,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能看到yoyo不理智、孩子气、喋喋不休的样子。
他亲亲她的鼻尖,温声说:“yoyo,你不会的。回忆是在更新啊,你不小心忘掉的一定比我们持续累积的,少得多。”
yoyo没再发言,低着头擦眼泪,李颐修仿佛看到了她停滞住的大脑齿轮慢慢开始恢复运转的声音,他没事找事,莫名还想多听她说几句。
“所以那天回家路上,你想说你很爱我是不是?”
“……”
“yoyo,要不要对一下答案啊,过去你没讲出口但其实我‘听到过’的时刻,是不是对的?”
“……”
“yoyo,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不会也忘了吧?我第一次牵你手,第一次吻你,第一次…”
“记得记得记得!”许侑不想听他说了。
李颐修笑出声来,“我最后说的是第一次煎牛排给你吃,记得吗?”
许侑吸吸鼻子,点点头,“记得。”
李颐修亲亲她,“这不就得了,现在要不要吃,老公给你煎。”
许侑的心情被抚慰,那晚睡前,李颐修抱着她,“许侑,就算你什么都忘了,我们再谈一次恋爱,我把我记得的,都让你再看一遍。”
回到此刻,会议室Room306。
许侑揉上李颐修的头发,乱揉一通:“就知道哭,腌牛排你也挤点儿泪进去,就不用放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