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早挂满了灯笼,暖黄的光透过枝叶,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影。两人沉默着走了段路,他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听说今日你与楚家兄妹在长宁殿待了一下午?下人们说,殿里时不时传得出笑声。”
我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摆边角,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对啊。”
他顿了顿,像是自语般轻道:“也挺好的。”话音落了没几秒,又补了句:“还有,在小院呆够了就早些回去,这几日本宫朝政缠身,府中无人打理……”
我没琢磨透他这话里的真假,是关心还是敷衍,索性不接话,装作没听见,只垂着头加快了脚步。
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的模样,鞋底踏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园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走了半晌,他终究还是耐不住,再次开口问:“方才周大人跟你说什么了?”
“不过是边境通商的事,关乎两国邦交。”我声音淡淡,刻意拉开距离,不愿多纠缠,“殿下若是想知道详情,直接去问周大人便是,何必来问我。”
“他是想让你从中周旋?”他追问,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
“嗯,是有这么个打算。”我没有隐瞒。
“那你是如何想的?”
我抬眼看向远处的月亮,实话实说:“若是能促成此事,无论对兰婼还是大庆,都是利大于弊。既然是好事,何乐而不为?况且……这也能让我早日离开大庆。”
他却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直面我,目光落在我发间那支旧玉簪上,语气复杂难辨:“你就这么盼着兰婼的人来?盼着……离开东宫?离开…..离开大庆?”
我迎上他的目光,月光下,他脸上那几道结痂的抓痕愈发明显,竟让我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涩意。我很快压下那点情绪,轻笑一声:“殿下不是也早就盼着我走吗?当年两国联姻,新婚之夜,可是殿下亲手抛下一纸约定——三年期满,便放我自由。怎么,殿下莫不是忘了?”
没等他回应,我又继续说道:“况且如今殿下已如愿入住东宫,离那个位置只差半步。日后殿下功成,以青梅竹马的情谊殿下自然要娶□□荣的,若是□□荣再为殿下生下一儿半女,我这位置自然该让给她。我回兰婼,你得娇妻,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瞬间蹙紧眉头,疼得指尖发麻。“最好的结果?”他低声重复,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宁婉如,你就这么不在乎这两年在太子府的日子?在你眼里,‘太子妃’就只是一个‘该让’的位置?”
我挣扎着想抽回手,他却攥得更紧。“不然呢?”我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只剩满心疲惫,“殿下从未信过我,满心满眼都是□□荣。我在太子府,在你二人中间,不过是个碍眼的摆设,留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眼底情绪翻涌,像是有怒火,又像是有别的什么。忽然,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语气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别忘了,你是兰婼送来的和亲公主。即便有那一纸约定又如何?你的婚事,从来由不得你自己做主。除非兰婼与大庆断交,否则,你这辈子,都只能是太子府的太子妃。”
“怎么,殿下这是想毁约?”我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他却避开我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破罐破摔的随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卑鄙。我总觉得杨昭与我八字不合,每一次与他说话都要争吵起来,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节虽过,次日的城里仍飘着几分节日余韵。早听说城中首富刘员外为博美人欢心,斥重金造了处能容半个城百姓的热闹场子,这般好戏,我自然要去凑。
自兰婼使臣进城,小院外杨昭派的侍卫撤了大半,剩下的那几个,他说是“保护”,实则不过是监视罢了。
次日一早我便换了身男装,刚挤到云潭茶楼前,就见围着不少人,指指点点间满是叹气。凑近了才看清,茶楼前跪着个模样娇弱的女子,身前铺着破草席,席上白布盖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前边竖着一块木牌,牌子上写着“卖身葬父”四个黑字,字写得倒是苍劲有力。只是那草席下红润的脸颊早已将二人出卖。
我故意提高声量:“哟,这是卖身葬父啊?姑娘生得水灵,腰细屁股大,是个好生养的,不知姑娘打算将自己卖多少银钱?”
我一出口便引来了一群人的怒视,我缩了缩脖子,身披缟素的女子抽抽搭搭的伸出五根手指。
“五文钱?”
女子摇摇头。
“五十文?”
还是摇头。
“五两银子?”
她还是摇头。
“五十两?”
依旧是摇头。
我一拍大腿:“难不成要五百两?这是想给你爹打副黄金棺材?”
周围人一听,顿时对着女子指指点点。她急得连连摆手,嘴里“阿巴阿巴”说不出话。
“呵,原来是个小哑巴。”我又补了句。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矛头又对准我。我吐吐舌头退到人群后,绕着圈仔细打量——草席下那“死人”的呼吸,正轻轻吹动席角一根掉线;还有女子孝衣下,藏着双怎么也遮不住的大脚。
“哇,这位姑娘的脚可真够大的!”我故意喊出声。
旁边人还以为我耍流氓,好几人都撸起了袖子。人群里几个女子也跟着打量,那女子慌忙把脚往衣裙里缩,却不小心露出了藏在身后的包裹。
“谁家的包裹被狗叼走啦!”我突然大叫。女子下意识四处张望,我趁机冲上前,往草席上狠狠踹了一脚。
草席下的汉子吃痛叫出了声,我有大叫:“谁在叫?”
有人指着草席下的大喊结结巴巴的喊道:“诈…诈尸。”
众人一听急忙后退,胆小的已经四处逃蹿,胆大的小心上前去看那具“死尸。”
我趁着众人不注意又狠狠的踩在那大汉手上,这一次出脚比上一次要重,疼的大汉跳了起来。
“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踩老子的手!”草席下突然传出一声痛骂,那“死人”猛地掀开白布坐起来,捂着被踩红的手背,唾沫星子横飞地瞪向四周。
我立刻接话:“王八蛋骂谁?”
他想都没想就吼:“王八蛋骂你!”
话音刚落,我指着他的鼻子笑得直不起腰。
“王八蛋就是在骂我。”
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一把扯开身边“女子”的缟衣,粗声骂道:“跪跪跪!你他妈是个没用的废物,起来给老子砍死他!”
缟衣被扯落,里头赫然露出一身灰布男装——胸前的束带松了半截,喉结还随着喘气上下滚动。我装作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故意拔高声音惊叫道:“男的!这小哑巴居然是男的!”
起初还在害怕是诈尸的众人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被骗了。
先前还怕“诈尸”往后缩的众人,此刻全回过神来,脸上的同情瞬间变成了羞恼。人群“轰”地炸开了锅,刚才还念叨着“姑娘可怜”的汉子们,个个涨红了脸,指着两个骗子破口大骂:
“好你个混小子!装女的卖身葬父,这不是把咱们当猴耍吗?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打成太监。”
“连死人都敢装,真是丧良心!老子刚才还掏了碎银子想帮你,现在想想都觉得晦气!”
那扮死人的大汉见把戏被拆穿,也顾不上手疼,扯着男扮女装的同伙就要往外跑。可周围的人哪会轻易放他们走,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抄起茶楼门口的长凳,“哐当”一声挡在路前,怒声道:“想跑?把咱们刚才的同情心还回来!”
我抱着胳膊站在人群外,看着两个骗子被围在中间推来搡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正热闹时,不知谁喊了句“官兵来了”,众人瞬间慌了神,齐刷刷往后扭头张望——毕竟谁也不想掺和这事惹上牢狱之灾。可等大家再转回头,那两个骗子早已趁着混乱,猫着腰从人群缝隙里溜得没影了。
“啧,跑得还挺快。”我摸了摸下巴,倒是那些刚才义愤填膺的百姓,见骗子跑了,又对着空气骂骂咧咧了几句,才悻悻地散开。
我转身掀帘进了云潭的茶楼,刚跨进门就见她优哉游哉地斜倚在窗边软椅上,二郎腿翘得自在,目光还时不时飘向楼外没散尽的人群,手里端着盏青瓷茶碗,空气中尽是弥漫着“金瑶春仙”这是东越进贡来的红茶,听说女子喝了养精气神,我二话没说便送给了云潭。如今闻着满屋子的飘香,倒是有些后悔没给自己留一点。
她指尖慢悠悠转着杯沿。
“抓到骗子了?”她指尖慢悠悠转着杯沿,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跑了。”
“你还是那么爱多管闲事。”她眼尾勾着点戏谑又悠哉游哉的又抿了一小口茶。
看她的样子我便知道她一早就知道这二人是骗子,我我突然大跳起来,指着她:“你知道他们二人是骗子?”
她指尖搭在茶碗沿,轻轻敲了两下,坦然点头:“知道啊,昨儿就见他们在西街演了一出,不过今日换了身行头。”
“那你为什么不阻拦?”我往前凑了凑,实在不理解她这“事不关己”的态度。
“阻拦什么?”她挑眉。“那只是他人谋生的手段,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出来混都不容易。”
我听得火冒,伸手就夺过她刚举到嘴边的“金瑶春仙”,茶盏里的茶水晃出几滴在她手背上。
“这叫毫无底线!什么谋生手段,分明是坑蒙拐骗!”我端着茶盏仰头一饮而尽,醇厚的茶香压不住心里的气,“这种毁三观的话你也说得出口,这茶你不配喝!”
她看着手背上的茶渍,又瞧了瞧我空了的茶盏,无奈地笑了声,指尖轻轻点了点我:“你啊,真是个小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