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51章 百里沟（九）

“那小子比我弱多了！”

林恢还未走近，就听到有人在大放厥词。彼时满月似一面银镜，投下他挺拔如松的倒影，而苻辛夷半卧半坐，两个人目光交错，高下立判。

苻辛夷用力地撑着墙角起身，撑得冷汗涟涟的，花向晚瞪他：“你慢点儿，箭头还没拔出来呢！”

苻辛夷简直要拂袖而去，他张了张嘴，别别扭扭地问：“师父呢？你打哪来的？”

“先前有个岔口，师父在外面等着。”林恢将一瓶伤药抛过去，待他涂好了，便转头带路。

洞道干燥而坑洼，而且愈来愈窄，早已没有光线透进来，向晚不得不念了个光明咒，和林恢的咒火投在一处，却也只能照到几步之外，晕出一个淡淡的光圈。苻辛夷一路上没少受罪，一向嘴巴犀利的他如今也不吭声了，空气里唯余轻轻重重的脚步声，踩着人的心跳。

行不多时，林恢便停下，将咒火对准某处。苻辛夷一看，额头青筋跳动：“你大爷！说好的岔路，又是一个坑？”

只见原本水平走势的洞道内，忽然挖了一个竖直的坑，像是一口井，井下的世界与黑暗接壤。

向晚似乎看到林恢笑了一下，她揉一揉眼，再看时，那少年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苻老幺，这里太挤了，你下去。”

“别叫我苻老幺！”苻辛夷几乎同时呛声，但扯痛的伤口让他不得不冷静一下，“师兄大人难道不一马当先，做个表率？”

师兄……大人？

林恢愣神片刻，忽然生了脾气：“恶心不恶心？犯病了就别传染给我，下去！”

乒呤哐啷一阵响，花向晚目瞪口呆地看着林恢被推了下去。

这……苻辛夷还是个重伤病人吗？怎么劲儿这么大？林恢看着也不柔弱啊？

这洞里的风向，变换得可真快。

一炷香之前，北风还不停地宣泄，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撩得人背上寒毛直竖。

不一会儿，它突然改了脾气，温声细语地从正面拂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走在路上的时候，常常听到它“呜——呜——”地呼号，沉重又悠长，如同吟唱着什么；但偶尔会吹出一句高亢古怪的曲调，像是某种尖哨，那阵乱风啊，怎么形容呢——记得你每次跟我争吵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又义正言辞，大有浩气沉稳之态，转眼就把我坑得连妈都不认识。

林恢扯住了苻辛夷的一只脚，单手在半空里吊着。

“你给我……放手！”苻辛夷面容扭曲，挤破了音，却又无可奈何。

“不放！要死一起死！”

“我才不和你一起死，放手！”

“师兄弟同袍泽……共甘苦……不放！”

“快放开，有个大家伙来了！！”那一瞬间，苻辛夷的声音都急得变调了。

林恢心里咯噔一下，耳中忽听到急促沉重的“咚咚声”，像是野兽的足蹄踢踏起落，越来越清晰，连山体也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林恢神色一凛，刀刻般的眉毛闪过几分锐意，另一只手果断往斜上方一抓，叩住一块凸岩，接着腰间一挣，又把自己送上洞口。刚刚站稳，一道雪亮的白光激射而至，打得脚边乱石迸溅，刺目过后，余辉仿佛凝滞在空气中，漫漫才飘散，隐隐流动着诡异的紫色。

林恢骇然：“有没有觉得……这东西很眼熟？”

“眼熟？”苻辛夷再看时，眼角不由暗暗抽动，脸色也有更白的征兆，“别告诉我是落雷兽！”

“你见过这种体型的落雷兽吗？”

苻辛夷沉默了，寻常落雷兽只有皮球大小，而它乌黑圆润的身躯无法几乎霸占了整条石道。石洞由宽到窄，它深入到现在已经转不了身，转不了身就只好继续往前拱，继续往前拱就要推着他们走……

亮紫色的雷光再度闪烁，映得人眼睛犯花，林恢就地一个翻滚，向晚则举扇挡在苻辛夷前面。

林恢开始默念破军诀，花向晚一咬牙，带上苻辛夷壮烈跳井。

这井不算太高，然而落地时苻辛夷还是没忍住，发出了闷哼，腰间又有一股热流冒出来，他的脸霎时扭曲，憋成了猪肝色。

头顶“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四壁皆惊，隆隆的回音不断，石土灰尘似瓢泼大雨，扑朔朔灌下，地面抖得站不住脚。向晚拖着苻辛夷向更远处缩了缩，他们的上方被撕出一条细长裂缝，林恢和落雷兽激战，咒术的光便从缝里漏下来，时而亮得纤毫毕现，人影惨白惨白，时而像刚冲破云层的阳光，黄沙槊槊洒落。

花向晚趁着震颤稍歇，打算再往里边挪一挪，手往旁边一捞，却摸着个水人，吓了她一大跳。

苻辛夷受了重伤，那一箭没入皮肉，势必要动刀子剜出来，方才只是用绑带草草固定了箭头，如何受得了激烈的颠簸？

向晚见他大汗淋漓不止，神思昏沉的硬挺着，越觉忧虑，一只手用力地捉着他的肩膀，下的死力仿佛要顺着绷紧的肌肉掐进去。

苻辛夷拧了拧眉头，睁开眼，迷茫地与她四目相接，素日分明的棱角和戾气皆被收敛，只余怔怔的疑问，浮现在苍白的脸上。花向晚这才回过神，爆筋的手一松，憋了很久的呼吸也一并松了下来。

片刻之后，林恢也被甩落井底，十分难看地全身贴地。向晚正欲拉他一把，只见他扭头大吼：“跑！”

三个人跌跌撞撞，逼仄的洞道将雷鸣声无限放大，心脏亦随着这声音一下下被揪紧，令人胸闷气短，耳中嗡嗡。

林恢回身一脚，把那落雷兽踹得向后滑了半寸，向晚趁机一把僵化粉直洒面门。

落雷兽仰起头颅，空气陡然一静。

“漂亮！”林恢赞道。

向晚抽了抽嘴角：“继续，我就试试这药粉能不能给它用。”

“结果难道是不能？”林恢揣测话意，脸色一变，“那它现在……”

“当然是在蓄力！”

话音未落，一道更为粗放的炸雷滚过，把整个洞窟照得白亮。林恢往前一扑，向晚却在他的身子刚要打横时，也朝他一扑，两道人影一上一下，平行交错，好似双双越出水面的海豚，最后互换了位置。

难道她要一头撞死在落雷兽身上？！林恢连忙回身，大把的平安符正欲脱手，却听“嘭”的一声巨响，落雷兽脸上就多了个大扇子印。那落雷兽突遭重击，嘴巴一张，刚酝酿好的一个大招被它自己咽进肚里去了。

“快跑快跑！”趁它还懵头懵脑，花向晚大声催促着。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幽深的洞道终于到了尽头，一片开阔地带恍然入眼。

一个道影站在前方，头顶漫天繁星，手中画骨剑闪烁着幽幽蓝光，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海面翻卷的水汽。

“师父！”一见到那人，苻辛夷发出欢喜地呼唤，接着却脸色骤变——落雷兽竟从他们身后跃出，四蹄挞挞，直朝晴朗扑去！

“师父！”

“小心！”

另外二人也齐齐惊呼。

听到声响，晴朗朝他们转过脸来，额前碎发被劲风掀起。

“跑啊，快跑！！！”

千钧一发之际，落雷兽奇迹般地收敛了杀气，滚圆的身子在晴朗脚边趴下，活像一座小山，喉头发出“呜呜”的近似撒娇的声音。

嗯？晴朗俯视着这坨庞然大物，若有所思。随后，她光洁的额头上迸出一个十字架：“林恢！让你去找师弟，你找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

“师……师父，师弟在这儿……”林恢委屈地把苻辛夷从身后拽出来，吩咐他，“快叫人！”

“哼！”苻辛夷道。

晴朗一把按住苻辛夷，在他头顶上使劲揉了揉。

咕——咚！落雷兽一脚没踩稳，滚圆笨重的身子往前一翻，四脚朝天。

……

林恢缓了好一会儿，才忍住没去评论这副蠢像：“师父，您认识此物？”

晴朗摇摇头，又点头：“有点眼熟。”

落雷兽莫名地兴奋：“嗷呜！”

“总……总之，它不攻击人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花向晚勉强夸赞。

也不知它是吃什么长这么大的。

环顾四周，山洞外竟是一个充满野趣的院落，有桌有椅，还有一座繁花掩映的小土屋。晴朗点起树梢上的灯笼，在夜晚的山中，泛出几点暖黄的光，驱逐寒冷，意外地透出几分温馨来。

“这地方好像很久没人住了。”

苻辛夷扒开杂草坐下，唤林恢来帮他挖箭头，花向晚则被赶到一边：“女孩子少看些血腥的场面。”

向晚挑挑眉，倒也没有反驳。

拆旧绷带的时候，苻辛夷整张面皮皱成一团，倒抽凉气的声音一直在耳边伴奏，五跟指头将草皮抓出几条深深的印子，林恢忍无可忍：“你一大老爷们，能端着点吗？”

“就你端得住！你是铁打的菩萨！嘶……”苻辛夷嘴角又抽搐了几下，颤巍巍道，“你……你能不能像个爷们，一刀……戳下去很难吗？”

“没练过刀法，怕戳不准。”林恢承认。

“什么？！这……哎哟我的妈！”说时迟，那时快，林恢手起刀落，苻辛夷未说完的话变成了惨痛的呼号。

晴朗几步迈上，两指狂点，咻咻几下，给他止了血，又觑着他的脸色笑道：“这几天悠着点，小心闪了腰。”

“小爷我恢复起来哪里用得着几天……啧，你轻点儿，肉都勒青了！”他瞅着为自己绑绷带的那双“玉手”，忽然感觉不对，“花向晚你怎么还在？”

晴朗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没良心，这回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吧？”

花向晚打了个冷颤，这一巴掌可真猛，也不知道晴朗的手痛不痛：“是我承蒙苻二侠的照顾。”

“看人家姑娘多懂事儿！”晴朗再次斜着眼睛训斥。

六月飞雪！苻辛夷捂着头，愤愤地瞪了花向晚一眼：“师父，你不要被她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啊！这人其实像个泼……”

花向晚手上一个用力。

苻辛夷倒吸一口凉气，梗着脖子，不屈不挠地说完：“泼……猴……”

“怎么说话呢！”晴朗抬起手，又给他了一下。

花向晚怒气冲冲：“凭你的段数也就是被一棒子镶在石头里还抠不出来的妖怪了！”

“你说什么？”苻辛夷也怒了，“泼猴，泼猴！”

“苻老妖，苻老妖！”

两个人蹲在地上扯着嗓子骂街，场面一度控制不住。

“……”晴朗大力地按住他们的肩膀，仿佛看着两个弱智，“你们俩到底几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