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176章 积香（一）

积香山是一列南北走向的青山，上半部分笔直陡峭，巉岩奇伟；半山腰处，忽然延伸出一线平地，像栈道一样萦绕山体。与平地在同一海拔处，还有一个泉眼，垂下一挂瀑布。是以整座山的上半部盖着树，下半部挂着水，那平地就像羊肠子一样夹在“山体”和“水体”之间。

华英的一缕芳魂在山里飘飘荡荡，不识前路，亦不知归途。

使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契机，她也已经忘了。

非要说的话，就好像一进山就被什么“抓住”，接着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牵引力拖拽着前行。

恍然间，竟看到一袭蓝衣的姑娘向这头走来，环佩声声，幽兰芬芳。华英看着有一些面熟，待欲问个究竟，那姑娘却径直越过她，顷刻间附着在一把被符咒的和繁复术式层层叠叠包裹的灵器上。

那是一个完全失却意识的灵魂，被指引着走向不明作用的法宝。

华英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忽然间有人扯了她一把，眼前的景物骤变。

“鹤老人，您怎么在此地？”华英讶然。

长须道骨的鹤老人慈祥微笑：“好久不见。合虚之主烫了一壶美酒，既然来了，就去坐坐吧。”

华英不觉飘飘荡荡地跟上他。空气中渐渐凝结出了乳白色的雾，老树垂挂着昏黄的夕阳，不知名的灵雀高高低低地歌唱。

轻风吹拂，云海中托出一座古旧的亭子。往上，是暮色朦胧的长天，往下，是浩浩汤汤的烟云。琐碎的琴音飘过来，似乎有人在百无聊赖地乱弹一气。

一听这声音，华英就明白了。她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十分自然地坐在台阶下，眯眼享受这份熟稔的感觉。

然而思绪毕竟飘远了。当两只乌雀在云间啾啾而鸣，翻着跟头时，她开始如坐针毡。当杯中之水只剩下一半时，她连亭柱都快盯出一个洞来。当明玉换了一首曲子继续弹时，她终于“刷”地一下站起来：“抱歉，现在不是我悠闲的时候。”

音乐声戛然一滞，断在一个非常突兀的地方。六角亭中，明玉双手压住琴弦，了然一笑。

“你，因何而烦忧？”他的声音如汩汩清泉，激起清悦的回响，又像清朗熹光，让人听来十分舒服。

我，因何而烦恼？

这句问话像打开了某个匣子，醍醐灌顶，令她仿若醉梦的灵台稍稍清醒了些。

山外，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门派本是来商议对抗魔教之事的，却演变为互不信任的混战，这其中少不得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萧无妄对她是有恩的。

而明玉于她，更有多年的养育之恩，教给她的远远不止“仁义侠心”这么多。

华英提着长剑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明先生对萧无妄此人是如何看的？若我因某些缘故不得不与之为伍，先生以为如何？”

明玉的眼中闪现讶异，嘴巴张成了圆形，那宛若雪后初晴、朗朗生辉的面容也因此变得生动了：“这丝毫不加铺垫的一问，真令为师猝不及防啊！”

又敛容肃穆，思考一会儿后，回答：“这世上有一种人，凡事以好恶为刚，以欲念为先，我行我素，不受任何规则的约束，能够收住他的，唯有毁灭。萧无妄就是这样的人。要我说，为虎作伥，不会有好结果。你若真陷入两难，便想想你的选择会造成何种后果，至少心中有数，不要后悔。”

“我明白了。”华英看上去下了决心，眉宇间却越皱越紧，犹豫片刻，问出一个盘踞在心里多年的问题，“我……是不是南海水域的枭蛟？”

“不是。”

她抬起头，隔着卷涌变幻的云雾，明玉好似离她很远，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清晰的容颜；又好似离她很近，墨染的双瞳中沉着什么，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你是产自秦霜城摧风谷的枭蛟。”

“摧……摧风谷？”

“摧风谷这个地方，如今可是有名了……”

他微微笑了笑，显然正经不过三句，又想远了。

华英忽然感到眼眶酸涩，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想要挣脱束缚流下来。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姓名和过去，不再是一个莫名其妙游荡的生灵。

华英微微颔首：“多谢解惑，可你不是明先生吧。”

……

“诶？你怎么看出来了？”

“说出来就不好了。”华英轻轻地看了他一眼，眼睫毛像蝶翅般颤了颤，“明先生开起玩笑来，比你还无赖一点。”

“……你已经说出来了。”

“不过，”华英面色一敛，“胆敢自称为合虚之主的人，必定有过人之处吧。”

啊！真是个小心眼的丫头！

对方叹了口气，不得不示弱：“你别再试我了，我除了发动轮回契约，没有别的本事。”

“你就是带走我七情之人？”华英诧异挑眉。

“你千万别激动！”他连连摆手，“吾乃轮回引的精灵，随契约的定立而生，契约完成，吾也就消亡了。”

“当初我们说好了什么？”华英继续逼问。

“放心吧，你师父还活着，不过还在沉睡，你要进山去找他。”

“如何让他醒来？”

“……”精灵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什么？”

“……我不知道。”精灵的目光左右游移，是心虚之态，又生怕她迁怒似的，赶紧补充道，“你发动皓风洗元诀，又破除封印，在元神修复的过程中，七情也渐有恢复，如今明玉还活着，已经算是赚到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先找到人再说吧。”

华英无法，过了许久，才勉勉强强地点头，背着一把队友捐助的剑，独自向山里前进。

她之前，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世界横冲直撞意味着什么，将会改变什么。

行到半途，听到有人在喊：“明玉！明玉，出来！”

华英知道这也是幻象，如今还不知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有何意义，她便停下脚步，看个究竟。

北海的水狮子偶尔会来家里串门。其中年纪最大的那头已经一万八千岁，早年曾随人类走南闯北，混了个姓名。后来人族搭档寿终正寝，他也就放任自流地成了野狮子，过得逍遥自在。

明玉唤他“老辛”。

老辛每次从山脚就开始喊，大破锣嗓子震得整个合虚的灵兽瑟瑟发抖。当然明玉不会理他。

他早就习惯了，大步流星地上山，登堂入室，就看到了那个场景。

明玉头上梳着个丫角辫，撑头坐在地上苦笑。他的背后有一个生得像芝麻团子的小丫头，双脚搭踩着凳子，胖乎乎的小手还揪着一把赤乌毛。

老辛对着这个别致的造型愣了几秒，突然放声大笑：“你这是在干什么？哈哈哈哈也有能治你的人！”

明玉没好气道：“哄小孩呢，没看出来吗？”

原来这丫头一早和明玉治气，把他辛辛苦苦做的头饰给扔了。明玉消失了两个时辰，回来时拽着那头饰笑得满脸都是牙齿，哄小丫头帮他束发。

阳光如一把金沙倾洒而下，树影绰绰动摇，在他那身细细勾勒着竹叶纹的衣裳上再添一层染纹。

华英感觉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她怎么会生气？

她怎么可能会生气？

说到底，她从未探究过自己失去七情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因为没有必要，她也并不好奇。

但今日这些琐碎的“记忆”又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拴住了她的脚步。

长风忽起，明玉笑眯眯的脸像轻烟一样被揉皱，随后在眼前化开。

“弟子今日在山下看到一个人，也会使碧水环云。”已经长高不少的姑娘身背凤游剑，剑柄朝向右方。

“哦？你可有探听清楚，他是何人？”

“弟子也不知，不过听说他姓萧。”

“哦。那混蛋过得怎么样？”

“不好，被人追杀着呢。我还帮他解决了追兵。”

“他？”明玉摇摇头，哭笑不得，“他这个人做什么都要追求‘登临绝顶，后无来者’，以前特意找人间的剑术第一人打了个平手，说是既能制压人间，又不显得他的实力高到离谱，好长久地在那边混下去。”

“他到底是什么人？”姑娘被勾起了好奇心。

“不就是你那不成器的师叔？”

“我的……师叔？！”

“所以他用出碧水环天有什么稀奇？要是用不出来，才好看呢。”

华英大惑不解，这个和明玉对话的女孩子，也不是自己。可是女孩身后的凤游剑，她绝不可能认错。

正待看个清楚，那景象却似故意与她作对，忽然沙化破碎，被迎面扑来的风抹了个干净。

华英定了定神，眼前澹然山景晏，一排五颜六色的野鸟“嘎嘎”叫得欢愉，迈着大长腿跑进绿阴里。

她正估计着它们是幻觉还是实景。最后那只鸟忽然转过身来，向她抬起一只脚。

华英推断这个起手式的下一招就是单脚为支点原地旋转半圈的一记旋风踢，或者从爪心射出一束咒术之光等等，然而那只鸟用精巧的喙在脚杆子上啄了两三下，抽出一卷纸条来。

“给我的？”华英也就随口一问，纸条早被她展开，对着光一照。

“直走，在岔路口左拐二十步。”

华英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认真的只有十一个字。

是十一个字的祈使句，根据字迹的眼熟程度，传纸条的人一定认识她，且很有可能经常这么跟她联络。

至于为什么想不起这人是谁？那就是皓风洗元诀的问题了。缺失的记忆像拼图一样，有时在脑海里涌现一个影儿，但那个影子是什么，如果没有合适的契机，周围的人不了解，她也一概不知。

她将纸条揉成团，在手里把玩着，嘟囔道：“好呗，找到组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