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174章 未末（一）

“不妨事儿。”元不惜站起身来，一只手按着额头，转眼看到衣服上的灰尘，又淡然地拍了拍。

女子两眼含蓄着泪花，俯身一礼：“今日若不是公子出手相助，婢子怕是凶多吉少。婢子这就去拿药膏，请公子稍待。”

“姑娘不必费心，在下无碍。”

原来是救了一个侍者。

不过，在沧海教当差的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不是因一技之长被掳过来，就是恩仇未泯，不得不寻这么一处“法外”的栖身之所。

教众都不是善类，类似于这名侍者的遭遇不可胜数，这个时候，大家就会遵守沧海教的生存法则，漠视着就过去了。

华英不由轻叹，很难说他挺身而出，会不会惹到什么人，适得其反。

元不惜听到声音回头，发现她在那儿站着，只睨了她一眼，没说话就走了。

……

哦，自从上次……他们好像还没和好啊。

华英这个人挺后知后觉的，她伸手拦下一名路过小丫头：“劳驾，挑盒药膏给刚刚走的那位送去。”

小丫头怯生生地看了看手里的盘子，不敢不从：“是。”

华英顺着她的目光一瞅，看到一盘香软酥脆的糕点，忙善解人意地接过来：“我帮你把它们吃光……哦不，保管，你去吧！”

小丫头的神情越发泫然欲泣，一步三回头。

这是宿大人叫的黄金酥！

好不容易把火候控制得最好！

然后第二天，那倒霉的侍女又得罪了另外一伙人，恰好又被元不惜救下了。

华英打开窗户就看见他们对峙，不由暗暗扶额：这么不机灵，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战斗一触即发。对面的大汉突然屈膝提跨，飞腿扫来。元不惜不甘示弱，拔剑出鞘，格挡反击。

华英正欣赏得津津有味，那侍女却没料到会动真格，决定舍生取义、义报恩公、公心不负，身子一扑，主动往拳脚底下送去。

……姑娘，你认真的么？？

剑锋骤停，腿风逼近。华英摇摇头，掌中忽出现一颗石子，曲指一弹，正中大汉的穴道。

那大汉气息一滞，力道尽卸。然直到他落地，那颗石子还一直嵌在腿上不下来。大汉一张脸当即涨得青紫，嗷嗷直叫：“格老子的，是谁偷袭？”

“此处禁止械斗。”华英一条手臂搭过窗台，好整以暇地说。

“瞎扯淡！我在这里十多年，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规矩！”

“我来以后。”

“你来……”那大汉方才怒急攻心，只顾相骂，一听此言，忽意识到对方应该身份不俗，惊疑之下，定睛一看，顿时说话都结巴了：“大大大……大王，小的瞎了狗眼，一时没认出您来，您别计较啊，小的这就告退！”

华英撇撇嘴。

侍女感念她的恩惠，屈膝再拜。元不惜的目光不阴不阳地在她身上瞥过，衣袖一拂，仍然没有对话就走了。

“不得了，真生气了！”华英无辜地回头望向屋内。

笃笃的搗药声顿住了，世安把调制好的药膏小心在纸上涂抹均匀，准备晾晒：“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若真为那侍女好，就把她调到我们小院里来，顺便给那位小琴师一个人情。”

在她眼里，总是背一把琴的元不惜就是“小琴师”了。

“是吗？可我用不上侍者。”华英说。

“我也不用。”

两个姑娘相视无语了一会儿，世安尴尬地笑：“让她自生自灭吧！”

最后华英以洒扫为名把侍女调过来，实则并没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不过她在外面过惯了被呼来喝去的日子，陡然闲下来，就觉得甚为惶恐，以为两位大人要找借口整治她。她便每天从早到晚，把院子打理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稍有松懈。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不用与旁人打太多交道，十分适合像她这样安静工作的人。

此事过后，华英和元不惜的关系并没有丝毫缓和的趋势，二人一见面，元不惜反正是不理她，每次都让她碰一鼻子灰。

熟知内情的世安笑得不能自拔。

月下垣，未末成衣店斜对面的客栈内，两个少年坐在大堂一角，面前的汤碗散发出鲜浓香气，他们却食不知味。

片刻之后，其中一人放下筷子：“萧师弟。”

萧璘抬起眼睛，双目有些泛红，是连续几夜没睡好熬的，轻轻一笑，说：“一般大家都叫我阿璘。师兄知道在月下垣姓萧是什么感觉吗？”

这个他还真没想过。不过月下垣姓萧那不就是……“你和萧无妄是什么关系？”

“看吧！”萧璘摊手，“师兄不要一惊一乍的，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乃成大事者也。”

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林恢摸着鼻子，摇了摇头。

萧璘也放下筷子。灯火闪烁摇曳，伶仃如豆，忽明忽暗地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橙金。

他说：“萧无妄是我爹。”

他又悄悄地瞄了一眼，林恢没有说话，或者是忘了要说什么，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师兄觉得我是小魔头了吗？”

他依旧平静，只是声音有些不可察觉的暗哑。林恢心里的震惊此时才消散，淡淡道：“无稽之谈。”

“我太感动了。”他站起来，夸张地越过桌子抱了师兄一下。

林恢哭笑不得，在他头上一拍：“好好吃饭！”

“其实一个人的身世又有什么要紧呢，很多人都看不透。”他坐回去，盛了碗汤，轻轻地在眼底晃了晃，“就拿我爹娘来说吧，我娘是骊山宫出了名的美人，那时我爹经过郦山……”

他顿了顿，声音渐低，林恢不由帮他接下去：“就把你娘掳了？”

萧璘回过神，噗嗤一笑：“……我娘看爹生得俊俏，就把我爹掳了。”

“你说……什么？”林恢呆呆地连汤勺都没拿稳，“当”地磕在碗边，又掉进汤里，水花飞溅。

“我爹觉得这姑娘有胆识，就没反抗。”萧璘解释。

林恢垂头叹息。后来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两个人诚然好过那么一段时间，可孟姑娘发现自己的夫君为恶不悛，在正派人士集结的时候做了内应，萧无妄一气之下挥兵占领骊山宫，二人反目成仇，一拍两散。

“师兄，你说……师父会跟咱们回去吗？”萧璘犹豫再三后问了这句话，水光粼粼的眼眸透着不确定。

“她为什么不愿意。”林恢垂着眼。

……是了，这么久，又没人逼着绑着她必须留在这儿。她和那帮人一起出现，又一起消失，总是原因的。

林恢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树叶摇落在古道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市井之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形态各不一样。

“小二，一壶好酒，一叠猪子腰。”一个人大踏步向这边走来，人未到声先至。

那人体量修长，举步意气风发，麻衣松垮地搭在身上，左手缠着绷带，长剑就用粗布绳束在背后，随意地在肩头绑一个绳结。

总体而言，是个桀骜不羁的江湖剑客。

林恢匆匆和他打了个照面，没怎么注意到对方。萧璘不常回来，又背对着他而坐，即使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也一时认不出来。

这时，内堂走出一个嫣香媚态的女子，笑吟吟地在他桌子上敲了敲：“又来混吃混喝啦？”

那人眼睛朝她一眨，十分挑逗：“赊账懂吗？哥我日日奔波劳碌，好不容易闲下来，还不是为了城里的治安？对了，上次你说喜欢琳琅居的红珊瑚翡翠，看看是不是这个？”

“你呀，有钱买首饰，没钱付账？”那姑娘一甩帕子，嗔怪地啐了他一句。

“你懂的。”青年举杯碰唇，含蓄地说。

掌柜的放下算盘：“阿芹你别被这小子骗了，他准是在琳琅居有个相好的，拿你的古今醉哄她，又拿她的首饰来哄你。”

周围人哄堂大笑，是那种忍俊不禁，不带恶意的。看来这青年大家都认识，且跟人玩笑惯了。

姑娘在他身边坐下，把翡翠推回不要：“你和我说说，这回出城干什么了？”

“好，哥就说说这回是怎么英明神武，大杀四方……”

邻座那师兄弟二人渐渐被他所说的吸引，耳朵也侧了过来。

听人吹牛又不要钱，更何况此人绘声绘色，抓心得很。

阿芹姑娘听完，半晌没有做声。忧虑道：“你镇日里干这些营生，风光是风光，可也怪惊险，怪怕人的。”

掌柜的不知不觉也站过去，喝了几盅：“有人只想过安宁的生活，有人却不。苏哥这人，要是不拿刀得憋死吧。其实住咱们城的又有几个底子是干净的呢？阿芹你是为什么过来的？”

“讨厌，人家说过多少遍了！”阿芹横他一眼，“就是下毒啊，下毒！用你手里的古今醉把屠我们村的那帮孙子给弄死了！官府查到我们家，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卷铺盖跑路咯。”

掌柜的怕怕地放下壶，青年抢过来一饮而尽：“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哪天我再也不来了，你就知道我死了。我这人逍遥自在，你肯定找不着尸首，就对着空气敬我一盅，我感激不尽。”

“啐！”阿芹恨道，“你死了我就再也不酿了，喝西北风去吧你！”

萧璘听到这里，手里的筷子“吧嗒”落下，这声音太过突兀，他大师兄，邻座的苏仇和阿芹，四面八方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堂内一时寂静。

片刻之后，他将筷子拾起，抱歉地笑了笑，轻叹着转过身去：“苏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