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怨偶灵出手,华英仿佛找到了新的玩法,把货架上的东西一股脑往织伊身上扔去,边扔边跑,边跑边扔,风驰电掣,角度刁钻,又快又准。
漫天飞舞的“暗器”和兔老板气急败坏的叫唤交织在一起,格外热闹。
“哎哎哎你这可恶的人在干什么?快把东西放下,那是极为难得的珍品!”
“那个碰不得啊姑奶奶!”
怨偶灵忠实地把货物一一拉回架上,易燃的、易碎的、易爆的、尖头的……饶是它也感到力不从心。
织伊对这一招还真没办法,被头几样东西砸得晕头转向,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无法突破重重阻挠追上华英。
也是它们大意了,以往草食野兽一招就能把人送出去,谁知这回碰上个无赖?
“你……你……”兔老板指的手指着她一颤一颤,已经气得不能言语。
华英挑挑眉,又抱起装大米和辣椒粉的圆木桶。
织伊和怨偶灵齐齐一个哆嗦。
直到门口传来一声高喝:“全都住手!!”
“罗琦大人,您要给小民做主啊——”兔老板反应奇快,一声哀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飞奔出去,“把这个祸害拖走吧!!”
罗琦深感意外,这些店老板大多来自五湖四海,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才在此地做营生,从来都是他们豪放不羁,令人头疼。
当然月下垣的原住民也不是吃素的,除了最初的吵闹外,总体来说大家都磨合得不错,所谓“互相伤害,共同发展”。
罗琦看着一脸无所谓的华英,脑袋里浮现出“恶人自有恶人磨”七个字,又全部擦掉。
兔老板还在哭哭唧唧,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你的事情也没交代清楚,跟我走一趟!”
一群人排着队往外走,织伊还朝华英龇牙咧嘴,要不是草食野兽拉着,早就冲过来咬她了。
月下垣的城主府只是个摆设,真正掌控着这座城命脉的是沧海教。
罗琦把他们带进府里,问清来龙去脉,才发现之前的事是误会一场。
但这个误会解释起来,会令月下垣人尴尬和羞愧,特别地难以启齿。
“在我们这儿,‘无妄之灾’这个词专指萧无妄带来的灾祸,没有别的意思。”罗琦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拍了拍元不惜的肩,“以后别用在城民身上,他们会生气的。”
“是,给大人添麻烦了。”元不惜善解人意地道。
听到他用柔和的嗓音说出真诚的话,兔老板们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华英坐在高高的石阶上,一前一后地晃动双腿。
天气真好啊!
忘了跟那两个人说了,她现在没有灵力,还什么事都办不了。
……咦,那两个人呢?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发呆,直到元不惜在她面前弯下腰来,问道:“在想什么?我们可以走了。”
眼前之人向她微笑,眉如隽竹,眼若清池,温润的脸颊仿佛可以掐出水来。她沉默一会儿后,两只手就真的掐了上去。
元不惜神色一僵,上半身还配合她的手劲微微躬着,半是尴尬,半是窘迫:“我的脸可不是面饼子啊!”
华英松开手,对着他那印上红痕的脸颊端详了半晌,问道:“你是谁?”
“华……华英!”他的表情慌乱,声音也颤抖起来,仿佛在大冬天里被凉水淋了个透,“我是元不惜啊,你又不记得了吗?”
“你有何凭证?”华英问。
元不惜一时哑然。
凭证?说出她晴朗的第二重身份算么?有刘颜开亲笔签名的琴功算么?难道要当场弹奏一曲?
可是对于记忆本身存在缺陷的人来说,这些都不足以说服她吧?
除此之外,又能拿什么证明自己就是元不惜呢?
他困惑良久,思索良久,却蓦然惊觉不该纠结于此处,因为问题的症结,根本不在他的身份。
他永远记得几个月前,华英遍体鳞伤地被人从宋娘娘山背回来,第一次睁眼时那带着陌生和迷惑的打量。
身体的伤尚可治愈,可心里缺失的那块,又该如何是好?
那个时候的他也如今日一般哑口无言,为了掩饰不断涌上心尖的悲楚,他直接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他可以告诉她“你是华英”,也能事无巨细地说出她从前的样子,却唯有将这个名字本该承载着的过去、未来、信念、情感、性情……一一交还,这个证据才有意义。
今日发生的种种,犹如重复了昨天。元不惜突然灵机一动,问她:“假若你的朋友失去记忆,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找回来。”
“我也一样……保证。”元不惜的眼神似碧水洗过桃花,倒映着枝头的柔和和缱绻,亦有云破月来的坚定,“你要的凭证,我无法拿出来。虽然你还记得‘元不惜’这个名字,我很高兴……但是现在你可以把我当作张三李四王五或者任何人,不必忧心与介怀。你只需知道,我会与你一起去解罹霜之火,去找苏仇和叶姑娘,我会帮你记住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情,并协助你完成。”
正是因为无法放任她一个人到处乱逛,他才要追出来。
华英的过去几乎只剩一张白纸,她会不断与周围世界建立新的联系,然后不断忘却。
就像游魂野鬼在世间游荡,怀揣着一些错乱的、不知真实与否的记忆,把它们当作唯一能追溯过往的线头,还未来得及解开、求证,就被无法抗拒的时间洪流推入一个又一个未知的下一秒。
但有他在,一切必定不一样。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华英像是想通了似的,轻快地道:“好吧,元不惜——我现在想去填饱肚子,跟我走吧!”
“这么突然?”元不惜抬起头来,摸了摸鼻子。
只见华英眉角轻挑,眸光仿佛悠远夜空中点缀在极深处的星影,细微却生动。
元不惜就知自己又被她捉弄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放下心的同时又感到无力和委屈,忍不住开口抱怨:“请不要开这种吓人的玩笑啊!”
对于她这种与以前截然相反的“活泼”性格,元不惜有些招架不住。
午饭是一桌以素食为主的小菜,华英的背脊端正而笔直,素淡眉眼,清婉秀丽,灯笼的光影映照在她的侧颜,于下颚处勾勒出一条优美柔和的弧线,熨帖的发梢垂落。
“华英大人,新湘坊的厨子手艺很不错,您尝尝。”元不惜左手捻起衣袖,夹了一颗菜心放在华英碗里。
那个时候的华英模样更加清冷,即便应邀参与饮宴,美酒甘甜,佳肴诱人,歌姬乐工更添一种温香旖旎的气氛,她却神情淡然,譬如身处哪座世外云窟。是以时人送了她一个外号,叫“高岭之花”。
面对元不惜的主动示好,华英只是转动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后拿过一只碗,竹著飞速掠过一盘盘菜肴,青菜每样夹三根,肉类每样夹三片,十分地严谨,不一会儿,那小小的白瓷碗里就堆出一座小山。
华英将之推到元不惜面前,意思是让自己他自己好生吃饭。
元不惜偏头凝睇,试图从她身上找出当年的影子。
华英将那只装满菜的碗连同自己的一并推给元不惜:“你右手边的汤,帮我来三分二碗,洒些辣椒粉儿,见红色为止,再来点葱花,要飘满!”
在他盛汤的当儿,华英支着腮帮子,专注瞧着他的侧脸,冷不丁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什么?”元不惜手一顿,乌黑的眸子闪过一丝诧异。
华英也不管他听懂了没有,伸手拨了拨他背后古琴上的璎珞,柔软的流苏滑过指尖:“我认得这个琴,带着它的人大概是可以信任的。”
元不惜怔然片刻,脑袋转过弯以后,露出无奈的表情:“那你还问我有何凭证?”
“多问一句有助于增强记忆嘛。”华英低下头,木然地把眼前的白米饭戳出两个洞,半晌,又补一句,“你且放心。”
这把古琴是她一遍遍增强记忆才留在心底的。为了能想起它的样子,她曾故意在脑海里自问自答,无数个回合。
元不惜不知道她让自己“放心”什么,但是此刻他在这个发帘低垂、眉目淡然的女孩子面前,受到了莫大的触动。
华英和以前……真的很不同了呀。
或许,不只是她要把自己当作新的相识。她的心中或许并没有那个冷静深沉、冰心雪魄的华英,她只是一个独立的灵魂,初来乍到,要重新适应周遭的一切。
华英放下筷子,漆黑的眸注视过来,寻常而平静,好似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将他捉住,让他失了神:“你再说一遍,我此时此刻为何会在这里?”
华灯初上,月下垣的街头还热热闹闹。兴许是那些民居盖得过于参差不齐,在冷白的月光照耀下,屋角巷落里仍有一团团的暗影,将整个空间架构逼得昏沉了些。
仔细看来,沧海教在这一带和平民的关系居然还不错,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他们已经看到第五拨穿淡紫丁香色外袍、束银缕冠的人观赏花灯、劝解纠纷,甚至向卖灵符的摊主撒娇讲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