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127章 王现（四）

旭日东升，金晖满院，红墙青顶塑流光。

公孙襄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抿住了嘴唇，泛着水泽的眼眸直泠泠地望向那扇门，仿佛走近它、敲响它就是一生的难题。

下一刻，院子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阿襄？”

公孙襄抬起头，看到那手执长剑、风尘仆仆的身影，一时怔住。

一如当初，在东风吹柳的烂漫时节，芳草斜阳流光，高挑秀雅的惊鸿少年向她走来。

他不知道，那般画面镌刻在眼中，是永不失色的恒久光辉。

怎么办……她是留书出走的啊，要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好久不见”？

毫无准备的机会，金寒快步向她走来，漆黑的眼眸认真打量阳光下的少女：“我还道你一门心思报仇，要我去战场上捡人呢。”

这人赶了许久的路，待一走近，身上散发出蓬勃的热气，灼人心烫。

公孙襄站在他面前，一尺之距，像被温柔地裹在一团云絮里，传入耳中的声音似抱怨似无奈，还含着一丝朦朦胧胧的、放下心来的叹息。

她胸口一窒，一团酸楚涌上来，忽然委屈得不得了。

“搞什么？”金寒很是错愕。她垂着头，细软的黑发遮住了眼。肩膀颤个不停，压抑的呜咽声细细地溢出鼻腔。

他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揉上她的发顶。

公孙襄哭得迷迷糊糊的，额头不觉往他手心里蹭了蹭，拱得人心口又酥又痒又麻。他眨眨眼，总觉不解：“你是小动物托生的吗？”

“呜呜呜……”公孙襄上气不接下气，捉着他的袖口就往眼睛上抹，浅色的衣料被她晕湿了一大片，“你怎么也来了？”

“天浪城不安分的人太多了，我不放心。”金寒无奈地低头看她，“我该早来的，只是出城时遇了些麻烦，抱歉啊。”

公孙襄顿了顿，如果可以，她还想要再用力地在他怀里拱一拱，像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不要分离。但她只是不尴不尬地连头都不敢抬，眼泪吧嗒的脸也不想让他看到，真怂包一个：“你，麻烦解决了吗？”

“无事，卫将军不想放人而已。”

“……哦。”公孙襄擦擦泪水，垂着眸，闷闷地道，“站着挺累人的，能不能进屋说。”

“我去开门。”金寒允诺，往外提了提袖子，示意她松开。

“对对……对不起……！！”公孙襄像烫着了似的，兀地把手背到身后，脸色俏红。

许是她反应太大，把金寒吓着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伸出手来，想摸她的额头：“不舒服吗？”

“没有！”公孙襄继续倒退。

“可是脸……”

“走你的！”她咬牙掐指尖，直哽哽地喊道。

这喊声贼有气势，还挺酷，话音刚落，她迅猛又帅气地一转身，率先往门口而去。

一只脚踏在台阶上，才意识到自己昏了头——这么急吼吼地往前冲，还不是要等他来开门？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由暗暗懊恼，刚刚的表现，真的像个智障。

雨后的初晨，清风带来了一丝凉意，她的一颗心也慢慢冷却，愧愤之后又有些感伤。

——镇定点啊，阿襄。

这状似自然的表情，这一早上的纠纠结结，看在金寒眼里，一定十分别扭吧。

她喜欢金寒，可是更害怕把金寒拉入自己那煎熬的人生。

这主房门前，最后一级台阶比前几级都要高，心不在焉的她被绊了个趔趄，身子往旁边倾去。

“小心！”反应过来时，她被一个坚实的臂弯圈入怀里，稳稳地护住了。那个怀抱特别特别温暖，他的体温烙在脸颊上，一片炙热，他的心跳声在耳边有力地敲打。

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

天空一点一点变得透亮，不经意间，金色的日光从云缝中倾泻而下，铺满了整个视野。

她双手扒在金寒的肩头，仓皇地避开视线，秀发下的耳垂也晕上了斜阳的滚烫。

“……对不起，一下没站稳。”她佯装镇定，努力瞪大红通通的双眼，盯着他胸前的衣襟，仿佛装模作样地在研究什么。

金寒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提小鸡崽子似的将她一把提起，顿时她感到眼睛一花，身子转了个弯，面前就出现一根石灰色的大柱子。

“扶稳了，等我回来。”金寒掏钥匙开门，长长的衣摆带起一阵风，跨过门槛消失在视野里。

公孙襄和柱子兄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几秒，缓缓地伸出脑袋去看他要做什么。

房间未置屏风，一眼望遍，大床上扔着鼓鼓囊囊的布包。

他三两下将之解开，里面装着简简单单的一身衣物、一条毛巾和几块干粮，而最占地方的是……一大袋圆滚滚的桃子？

不是熟得水汪汪、一捏一个坑的蜜桃，也不是酸不溜秋的青桃，而是香脆可口，咬起来噶嚓噶嚓的那种。

“你背这么多桃来做什么？”她两腿一蹬，一下子跳过门槛，像幽魂似的飘到他身后。

金寒刚寻摸出银子，愣了愣，回头盯着她的脚：“你没事？”

“没……没事？”公孙襄被问得莫名，顺着那道视线瞅了瞅自己，方后知后觉地说，“噢，你说方才么，那只是一个意外，我很好。”

“不用去看大夫？”金寒半信半疑。

“不用！你看我能跑能跳。”一边说，一边卖力地蹦哒两下，以证清白。

金寒把银子扔回去，随手捡起几个桃，放进盆里，淋上水：“搞不懂你，好不容易写封信回来，三句话里有五句是说吃的。太平城的桃子特别美味，是你亲笔所写吧？”

“三句话里有五句，是怎么做到的？”她微笑，好似一颗糯米糍，温吞而柔软。

“还有两句搁心里，若不是笔墨有限，你能写一本书。”

这还真是冤枉。因为晴朗特别能吃啊，那么懒的一个人，居然能把沿途的美食都打听清楚了，日日算计着备用金。

金寒哂笑。浸水的桃子愈发白里透红，浑身上下散发着鲜脆光芒。他认真地搓洗着上面的绒毛。

“噢，你是想招待我吗？”公孙襄眼里的期待呼之欲出。

小小的蜡烛光在金寒的脸上摇晃，他轻咳一声，忽然面带小红晕：“还有酸枣片放在蓝色的盒子里，我没忍住，吃了一大半。”

公孙襄嘴角抽搐：“我还写了谷雨阿妈家的炒面好吃，你不会也……”

“那种东西不方便带，我就放弃了。”

转而又听他道：“不过我喜欢那个味道，就学着做了一做，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是谁，未经大脑的允许先作了回答。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顶不住了。

“吃吧。”金寒递过来一只桃，漆黑的眼眸好像缀着星辰两三点的安静夜晚，且深且沉。

她心猿意马地接过，翘起的睫毛一颤一颤。

“枭蛟王的事先别着急，习武切忌急于求成，心浮气躁。”

“……嗯。”

他叹气：“原本带你出来是想在进阶上助你一臂的，现在看来，还是等回到秦霜再说吧。”

“你助我？”公孙襄猛然抬起头，眼睛里有惊讶，更多的是遮也遮不住的急切。

“是啊，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暂时还找不到第二个七阶术师。”满目星河转变成促狭的笑意，“现在巴结我还来得及。”

公孙襄立刻就抛弃了节操，屁颠屁颠把桃送过去：“您先请！”

金寒咬了一口，果然不是太硬也不是太软，果汁甘甜地漫过舌尖。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把整个盆都端过来：“吃吧，本来都是你的。”

公孙襄顺手捞起一只眼睛，眉也弯弯眼也弯弯：“我们什么时候回秦霜？”

“马上了，三天以后吧。”

“这么快？”公孙襄愣了愣。

“不是早让关苍寄给你带话了吗？”

“……你骗人。”

“我何曾骗过你，我托他一见面就与你说的。”

公孙襄蹙着眉头回忆了许久，还真有一段对话，从深不见底的脑海中浮上来。

——回秦霜城的马车在旧莽河渡口，你先回去。

——不行，我还要找风归。

公孙襄讪讪，这就算带话了？明显的偷工减料好么？

然后她又发现——那个时候调查才刚开始，怎么就想着让她跑路呢？

“临阵脱逃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她义正言辞地指出来。

“临阵脱逃？”金寒挑眉，“这个任务与你有任何关系吗？”。

确实没有。

公孙襄眨了眨眼，再一次指出：“说好了陪他们到最后，我一向说一不二！”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原以为事情并不复杂，早就能办完了。”金寒递给她一方手帕，“你呀，吃得到处都是。”

“可钥匙还没找到，我们就这样算了？”公孙襄着急追问。

“天浪城里里外外聚了几千号人，要找一片钥匙，有如大海捞针，更何况它极可能早就被人带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掐了掐眉心，“我今日有些累了，其他的明日再说，好么？”

公孙襄见他满脸疲惫的模样，想是前一阵子急着赶路，昨晚又整夜未眠，不由心疼起来：“好，明日见。”

旋即回到自己房里，也是倒头就睡，睁眼时已是第二天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