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123章 幽月（五）

双圣峰上，蓝天碧水，莺啼燕语。公孙歆在侄女的注视下喝完药，顺势仰卧在美人榻上，团扇盖着脸，纤眉焦躁地拧起。

舒爽的空气乘风溜进屋子，那彩娟织就的衣裳如烟霞飘动，明艳万方。此情此景，任谁都想不到她方才还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喊打喊杀。多亏了晴雨阁恪尽职守，驱云散电，才没有酿成大祸。

谁都不相信她，新来的侍者分明和枭蛟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阿襄只会苦苦劝她冷静，她那位嫂子，更恨不得她不存在，以免带坏了圣女，败坏公孙家的名声。

“姑姑，茶泡好了，润润嗓子吧。”

公孙歆把扇子推到一边，目光中一片苍凉。

“茉莉花糕还是合欢酥？”

“合欢吧。”

她含着一块糕点，压在舌尖底下，一股香甜味漫开。公孙襄忽然凑近，眸子黑得发亮，从下往上仰视着她，仿佛洞察一切的明镜，让她心里一突：“你其实没有疯，对吧？”

公孙歆掀了掀眼皮。是的，她没有疯。以往大哥还在世的时候，她身边的人就因为各种缘由换了一批又一批，除了公孙襄，竟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大哥走了，她一介圣女，又是个六阶术师，如若不装成这样，如何还有活路？

“不想说也没关系。”公孙襄若无其事地退回去，转身给自己沏茶，纤软的手指按住茶壶盖，琥珀色的液体落入碗中，声音清脆悦耳。“你若不放心身边的人，就找个理由把他们都还给母亲好了。待甄选下一批侍者时，我再找几个忠心耿耿的人混进来。”

“你为什么不信我的话。”公孙歆凝视着她。

公孙襄笑了：“晴朗只是厉害了一点。”阳光透过窗棂照来，她的眼睛好像纯粹的黑葡萄，乌黑闪亮，“她还救过我。”

“我看到了，她使用的咒术和枭蛟王一模一样！”

“高阶咒术种类本就很少，说不定他们恰好学了相似的。”

“不，你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相似。”公孙歆终于意识到这样行不通，她必须从现在起盯紧晴朗，找到证据，让人们好好看清楚，那是个怎样的人。

她绝对，要撕破那人伪善的嘴脸。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晴朗的刀尖插入了她的心脏，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让她呼吸一窒。她没有死，身体却像僵尸一样不能动弹，睁着的眼睛无法闭上。她看着那人凭借圣女的帮助以及强大的实力得到暮霭的青睐。最后枭蛟王被乔装送进城主府，威胁暮霭，为它们提供安乐所，就连公孙襄也沦为傀儡。城民们对城主和圣女忠心耿耿，还不知道那人已经一步一步将他们的信仰捏在手里。

公孙歆汗流浃背地惊醒，猛地推门出去，夜晚的风如同沿洄流水拍打着山崖，头上明月一弯。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或者是不让自己安然睡去。她睁大充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华英，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疯子。如果实在太累，就用咒水强行让自己清醒。

她是那么地疲惫，那么地焦虑，某种偏执的念头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慢慢地，她变得不止仇视华英一人，甚至觉得所有人都要谋害她。

送饭的小姑娘袖子里藏了刀片。偶尔来的一阵风里夹着咒术的味道。暮霭在药里掺了慢性毒药，想要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

她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城主，看她的状况，就在这两日了。”大夫凑在暮霭跟前。

“好，辛苦了。”暮霭满意地勾起嘴角，眼神像淬了浓稠的毒液，至为妩媚，至为危险。

她让大夫在药里长期放使人狂躁的佐料，严重的甚至会产生幻觉。

暮霭不知道华英什么地方招惹过前圣女，但只要华英常常出现在公孙歆面前，一定能勾起她的狂性。

“公孙家的小歆儿……”唇角轻轻地勾起，暮霭的手向窗边那株海棠伸去，刹那间满地丹彩玉魄，揉碎的花瓣颤抖着被风卷走。她舒服地喟叹一声，“是时候，让你退场了呢。”

公孙歆冷冷地看着金寒。

一样的。那样冰冷的气息，浑身上下透出的不自然感，全部都是一样的。

公孙襄坐在他身边，手指勾着头发玩。

果然……他们要用这样的方法控制圣女，真是卑劣啊！

公孙歆心里一阵厌恶，脸上的笑意却温柔地绽放，如同圣洁的栀子花，含着甜甜的馨香：“阿襄，陪我出去走走吧。”

公孙襄见姑姑突然有了精神，很是开心地上来扶她。

昨夜下了场雨，清晨的空气混入泥土的清香，又清凉又提神。

双圣峰地势最高，公孙襄指着一处草木蒙笼、云蒸霞蔚的房舍道：“姑姑你看，我们以前就住在那里。”

公孙歆笑着点点头：“钟灵毓秀，方能养出玲珑聪慧的姑娘。”

这种连自己一并夸赞的俏皮话，让公孙襄心情变好，仿佛以前那个阿歆又回来了。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站在此处俯视故居，倒让我有些伤感。”公孙歆声音轻柔，双眼中一时有雾气扩散开来。

公孙襄愣住了，感觉姑姑从禁地回来以后状态反而越来越不好，以前能看出她是装病，现在却是像被什么唬住了一般，一直在故作镇定。

公孙歆朝华英招了招手：“过来！”

华英顺从地向这边走来，公孙襄却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想要阻止她的动作。

然而华英离她们本就不远，仿佛只是一眨眼，她就已经跑到近前，歪着头等待指教。

“很好，乖孩子。”

公孙歆按了按阿襄的手心，顿时一股强烈的麻痛感如电流一般传了过去。公孙襄身子一震，紧接着，一道结界将所有人笼罩在内，地面升起暗紫色的阵法，隐隐有电光在周围浮动游走，散发着至刚至纯的气息。

“唔……”金寒□□一声，捂住了头。这结界好像有强大的磁力，他的佩剑从腰间倒飞出来，紧紧地粘了上去。

余光中公孙襄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倒下，金寒连忙接住，唇边却带着一丝笑：“用上这等同归于尽的阵法，你想拉圣女一起下地狱吗？”

公孙歆冷笑一声：“我在圣女身上施了雷障之术，此阵伤不了她，但是今日，你和那个晴朗都得留下！”

“那我就放心了。”

“你说什么？”笼中的猎物既不挣扎也不慌张，表现太过反常，公孙歆心疑地反问。

“我说，我放心了。”金寒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出声缓慢而低冽。

看到他一副再无后顾之忧的模样，公孙歆突然就慌张起来，立刻将灵力拍入阵眼。刹那间视线一暗，阵中伸手不见五指，好像鸿蒙未判，天地未开。

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出了某种问题，变得疑神疑鬼，变得不像个人样，就连侍者们接近她时，都掩饰不住惧怕的眼神。

可她曾经信马提缰，引弓射月；也曾朝饮白露，夕餐落英。结交过游侠，也教训过匪徒。她一生潇洒自在，不允许自己赖活下去，必须要体体面面。

就让她用这样的方式死掉，拉着那两个人一起。

混沌之气包裹着三人，骤然收缩，公孙歆只觉五脏六腑受到一阵挤压，恶心过后，身子被锐利的气流穿过，跌落在崖边。

她身上的骨头节节断裂，殷红的血液浇染着碧草，惊起乱蝶纷飞。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人在身边蹲了下来，但她双目已盲，颤抖的唇瓣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连滚动一下也做不到。

“是我。”金寒的声音进入她的耳朵，嗡嗡地听不太清楚。

公孙歆拼尽全力想动一动眼皮，或者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金寒低声解释：“方才阵里的，只是两个机关人。”

“我会告诉圣女，你失足跌落了悬崖。她不会知道你选了一个……如此决绝的方式。”

流连在尘世的那口气彻底一松，一代圣女终于带着遗憾陷入了长眠。

公孙襄整整昏睡了四天，那日清晨忽然睁眼，眼泪珠子就似雨滴，连成一串落了下来：“我姑姑呢？”

金寒把公孙歆的一角衣物放在她枕边，默默无言。

公孙襄一把抓住他的手，哽咽道:“带我离开这儿。”

“现在？”

“现在！”

在莫非与天浪城决裂的第一年，华英成为含雪楼主的第二年，花无垠从密室出来的第八年，花知源走丢的第九年，公孙襄离开了雷皇城。

随后“晴朗”成为华松派四长老之一，虽然闭穴封关，久疏战阵，却因为对天下咒术深刻的研究和理解声名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