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古镇酒吧,灯影迷离晦暗,鸡尾酒荧光如萤火。
台上年轻歌手独奏,陶醉地唱着民谣弹吉他,台下三两散客围坐桌前,不时低语碰杯调笑。
二楼露台视野空旷,抬头一轮圆月高悬,窗外小桥流水夜泊船,仿古屋檐坠着风铃叮当,清脆悦耳,冲淡些许酒酣耳热之际的暧昧。
由于心爱之人职业特殊,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露脸,谢洵之就包下整个露台,不许其他客人们上来。
谢洵之自己也有私心。
借着醉酒唇热,几次三番往身旁人怀里钻,又撩衣服又低喘,挽着戚铭的大手往自己腿|缝里塞,戚铭却一脸无动于衷,淡淡垂眼瞧着他,不推开,也不配合,看耍猴戏似的,任由自己在他怀里摆弄出各种下流姿态,惹得谢洵之心里委屈又恼火。
“老公,”谢洵之揪着他衣袖,小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气啊,我害怕。”
戚铭皱起眉:“说过多少次,在外面的时候不许乱叫。”
“我知道,”谢洵之眼底泛着泪,仰脸与他对视,“我就叫你一声,我怕你不应我了。”
戚铭眉头拧得更深:“你玩儿够没?玩儿够了,明天就回去!”
谢洵之心有怨气,又不敢发作,只能低头抠手指,小声嘟囔道:“我就想见见他,又不欺负他,你怕什么。”
戚铭不以为然:“你这是吃饱了撑的。”
谢洵之突然抬头,一脸认真地望着他:“哥,我爱你。”
戚铭手指拈起冰威士忌酒杯,放到嘴边,一下就喝掉大半杯,说:“确实是吃饱了撑的。”
谢洵之见戚铭表情松动,不禁傻傻一笑。
然后橡皮糖似的黏过去挽戚铭胳膊,歪头枕在他肩上,嘀咕道:“铭哥,我从十五岁就喜欢你,这么多年,输给秦方杰就算了,但我不能输给一个没上过学的乡下小子。”
戚铭淡淡瞥他一眼:“你忘了,我也是乡下小子。”
“我知道你同情他,我理解,如果你想帮他,我可以替你帮。”
谢洵之依偎在他怀里,低头把玩着戚铭修长的手指:“但是你不能老是想着他。”
“他一发消息你就看,一打电话你就接,他一叫你去哪儿,你想也不想立刻就去了,你这样……一点儿也不像你。”
“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谢洵之轻哼一声,“我知道你不爱他,也……不爱我,但是你有一种很奇怪的特质,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
“什么特质?”
“你特别喜欢做别人的救世主。”
谢洵之小声絮叨:“我说过这辈子非你不可,固执地在你屁股后跟了十年,你才冒着得罪我爸的风险,选择了和我在一起。瞿岳一个人孤苦伶仃,缺个人保护他,他全京城就认识你一个,偏偏又那么喜欢你,你就觉得他没了你不行,又义无反顾地跑去照拂他。”
“其实,你也不是喜欢当救世主,你只是喜欢被人需要。”
戚铭没好气一笑:“胡说八道。你爸算什么东西,我得罪他还用冒风险?”
谢洵之也笑。
再多的事,他就不能说了,也不敢说。
他心爱的人活到三十六岁,前十七年生于落魄家庭,从小到大紧衣缩食,没过几天好日子;后十九年白手起家,一个出身低微没学历的小镇青年,就为了养一个没出息的拖油瓶弟弟,常年在演艺圈忍受那些腌臜的折磨,自入行出道以来,摸爬滚打,绯闻无数,但真正和他有过长久关系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个。
在遇到秦方杰之前——
那个宁愿豁出命也要把戚铭当心肝儿捧在掌心的强势大少,谢洵之知道,戚铭经历了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
那是一次寻常剧组聚餐,谢洵之那天放学很早,被司机接来酒店吃饭。
父亲经营地产生意,平时工作很忙,他对和父亲在酒店而不是在家吃饭这件事早已习以为常。
更别提,家里除了他就是保姆,也并没有其他人。
小半年没见,谢洵之掩饰不住对父亲的亲近崇拜之心,飞快地撂下书包,陪父亲坐在主位,兴致勃勃地和父亲聊起他这次模考是全校第一。
父亲却一脸心不在焉,一直眼巴巴地望着门口,没等几分钟,一群男男女女的漂亮演员像仙子下凡似的,一个个推门鱼贯而入,先礼貌地称呼他父亲“谢总”,再同样恭敬地称呼他“谢少”。
那群花香袭人的仙子们并不坐下,而是在桌前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像货架上陈列的商品,看得谢洵之眼花缭乱。
他知道他父亲又在选妃。
父亲视线在众人面前逡巡而过,然后抬手一指,点向低头站着角落的、那个穿白衬衫牛仔裤的男生,笑得很慈祥:“小戚,今天怎么穿这么素,差点儿没看着你。来,过来,挨着我坐。”
男生脸上顿时浮起一种难为情的窘迫。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幽静若深潭般的眸子望过来,干净纯粹如破裂的冰晶,几乎要淌出泪来。
他先望了一眼主位上身穿着国际高中校服的谢洵之,然后尴尬笑了声,走到父亲右手边坐下,问候:“谢总。”
“小戚,最近瘦了。”
“嗯,天热,没胃口。”
“不行,不吃东西哪儿成啊,一身骨头架子,硌得慌。”
“嗯……”
“来,都入座!入座!”男人笑声张罗着,挥手随便指了个人:“那谁,你去!叫人多弄几道荤菜肉汤什么的端上来,给小戚补补身子,看这孩子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是!”那人屁股还没落座,立刻弹簧一样跳起来,推门跑出去喊服务员加菜。
谢洵之在一旁默默听着,低头攥紧了刀叉。
他从男生那双未经人事般的清澈眼眸里,读懂了某种难以言明的怨意与恨意。
酒过三巡,众人皆醉。
谢洵之试图保持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做个只会在酒桌上埋头吃饭的乖儿子,但父亲的手开始不老实。
他那年十五岁,正读高中,只是个子较同龄人高了些,父亲就错把他认成了那群“妃子”之一。
胖乎乎的油腻手掌几次摸上了他的大腿,一颗令他突然憎恶起来的猪头肥脑拱进他肩窝,色眯眯地在他耳畔喷着酒气。
“爸!”谢洵之忍无可忍,腾地一下坐起来,对醉醺醺的男人怒目而视。
“哦,是你啊。”父亲仰脸瞅着他笑,可算是认出他了。
然后连忙双手合十,像跟生意场上那群哥们儿打交道那样,笑着打哈哈:“对不住,对不住了啊!”
谢洵之人生第一次,那么**裸地,对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
父亲见他真不高兴了,不免有些扫兴。
一招手,把等在门口的保镖和司机叫进屋,说:“夜深了,送少爷回去。”
又打着酒嗝,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亲手帮他把书包挂在肩上,恢复一个慈祥父亲语重心长的语气:“我今晚有工作要忙,就不多陪你了。嗯,对了,你模考是不是考了年级第一?想要什么礼物,发信息给爸爸,只要爸爸能做到的,一定百分百帮你实现!”
谢洵之没理父亲,臭着脸踹开椅子就走了。
临出门前,脚步一顿,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被留在位子上的男生。
男生恰好偏头,半解衬衫暴露着雪白脖颈上被人硬掐出来的、紫红色的伤痕,一张醉意撩人的脸红潮浮动,乌黑碎发遮住了他英勃浓黑的眉,那双暗渊般的深眸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谢洵之一瞬间慌神失了态。
他那颗青春懵懂的心,就这样被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给看穿了。
“你,”十五岁的谢洵之抬手一指,遥遥指向坐在父亲身边赔笑的男生,淡淡吩咐,“我书包太重了,你过来帮我拎一下。”
男生顿了顿,偏脸征求身旁人意见:“谢总。”
谢总“嗐”一声,挥挥手:“去吧,谁让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年纪小不懂事,要是跟你闹什么脾气,你做大人的就让着他点儿。”
男生忙起身:“是。”
酒店大堂门外,司机去地库取车,男生安静地拎着书包跟在身后。
谢洵之瞥他一眼,然后扭头对保镖说:“你去给我拿瓶水,不要酒店的,要超市的。”
保镖看了一眼拿书包的男生,以为少爷今晚心情不痛快想要整他,于是点点头,一路越跑越远。
北方秋季格外的冷,寒风吹打着男生单薄的白衬衫,在他颀长的身躯中间割除一截劲瘦的细腰。
谢洵之余光偷偷打量着那一截薄肌漂亮的腰,很快发现那里有几道瘆人的鞭痕,一路狰狞地没进对方快洗掉色的牛仔裤里。
沉默几秒,愈看愈怒,终于按捺不住。
谢洵之火速脱下校服外套,披到对方身上,将人捂得严严实实:“冷不冷?快穿上。”
“谢谢。”男生冲他笑了声,一边任由自己紧张兮兮地帮他穿外套系拉链,一边做自我介绍:“我叫戚铭,墓志铭的‘铭’。”
“哪有人这样介绍自己的?”谢洵之一阵心疼,朝他伸出手掌:“我叫谢洵之。”
“洵之啊,”男生忽然凑近过来,没和他握手,却异常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笑得一脸羡慕,“名字真好听。”
谢洵之脸颊发烫,低垂着目光落在对方红痕斑驳的锁骨,盯没几秒,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他抬起头,几乎掩饰不住呼之欲出的爱慕,轻声呼唤:“铭哥……”
“洵之,”戚铭食指伸过来,像拂动羽毛一样,动作很轻地撩了一下他额前的刘海,“谢谢,今晚能遇上你,我真幸运。”
……
……
那一夜,谢洵之擅自让司机将戚铭送走了,然后拎着书包独自回到酒桌,用一句“我看上他了”和父亲醉酒暴怒之下狂扇在他脸上的二十个巴掌,换来心爱之人的安全。
三年后,他成年,为了和心爱之人在一起,他放弃了国外的梦校,选择了离戚铭常住地很近的燕京大学。他天真地以为,这三年来尽职尽责地守护、二人之间虽然从未挑破、但彼此心照不宣的暧昧终于可以水到渠成,谁曾想,戚铭身边杀出一个权势滔天的秦方杰,他那位冷漠无情的爱人,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成为了旁人的胯|下臣。
谢洵之闹过、疯过、崩溃过,甚至自杀过,可他的爱人……他那位并不爱他的心爱之人,在和那位大少爷谈恋爱的时候,突然变得洁身自好的不得了。不止一次,他与他在晚宴酒桌上偶遇,对方连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
在一次沪上珠宝晚宴,他喝多了,不管不顾地将人堵在卫生间,要求戚铭给他一个说法,对方却毫无留恋、充满怜悯地望着他。
“谢洵之,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明知道我利用你。”
“那你就继续再利用我啊!!”谢洵之歇斯底里地冲他咆哮,双手攥拳重重捶打着门框,哭得痛彻心扉,“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没关系,我喜欢你!我爱你!哪怕你利用我一辈子,我都不在乎!!”
说完,谢洵之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注意到对方皱眉的样子,不禁自嘲地笑起来。
“哦,也对,你现在爱情事业双丰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对现在的你来说,我谢洵之毫无利用价值。”
“但是你!你戚铭!”他突然扑过去,手指重重地戳在对方的心窝,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欠我一辈子!”
……
……
谢洵之身份自然高攀不上秦方杰那种根正苗红的官二代,几年过去,他不清楚戚铭为什么要和对方分手,或许,也和当初抛弃他的理由一样。但是幸好,因为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不懈死缠烂打,戚铭最后还是捡垃圾一样,终于把他捡起来了。
他不知道戚铭什么时候会腻,但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你敢选那个乡下小子,我一定会杀了他,”谢洵之紧紧地抱着人胳膊,歪倒在戚铭怀里,笑得有点疯,“再杀了你,然后自杀。”
“又在胡说八道,”戚铭皱了下眉,“都硕士毕业了,还不如小时候成熟。”
“我爱你,”谢洵之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我是真的爱你,铭哥,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爱你。”
“洵之,”戚铭叹了口气,抬手替他擦着泪,“我这个年纪的人,早就没有爱情了。”
“那才好呢,谁抢到就是谁的,省得你又跟人家跑了!”谢洵之幸福地闭上眼,冲人撒娇:“老公,你亲我一下。”
“你啊……”戚铭笑了声,俯身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尾,“你乖些,我就不撒手了。”
谢洵之惊喜睁眼,不敢置信道:“真的吗?”
“你不是说,我欠你一辈子么?”戚铭指尖撩动几下他刘海,笑道:“我还。”
谢洵之开心了。
俩人黏黏糊糊地说了会儿话,谢洵之迫不及待地拽着戚铭结账走人回酒店。
自从来了丽江,戚铭不满意他去打扰瞿岳的生活,已经持续冷暴力了他好几天,白天对他爱答不理,晚上更是一次都没碰过他,谢洵之太贪恋这个男人身上的温暖,一边踩着楼梯下楼,一边趴在对方耳边嘀咕,说,你今夜必须要把我喂饱。
“老大不小了,”戚铭没好气道,“不说琢磨着搞搞事业,满脑子不正经。”
“呸,你少来!我真正经了,你又不高兴。”
“咳,”戚铭攥拳轻咳一声,不自然地转移话题,“接下来是准备读博还是工作?”
“读博。”谢洵之笑着,“我知道你心里想让我读博,时哥最多就读到硕士吧?还是个体育生,他跟我说,你喜欢文化人,但他没那个脑子,嘿嘿嘿,正好,我有!那我当然要替你完成心愿啦!”
“你少跟他掺和在一起。”
“哼,你不让我进家门,还不能让我见见你家人啊!”
“总有机会——嗯,读博还在国内么?”
“你又想把我往外赶走是不是?”
戚铭笑叹一声,抬手弹他一个不轻不重的脑崩:“再这么没完没了,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俩人说说笑笑地下了楼。
这会儿店内顾客少,加上室内偏暗,戚铭就没有戴口罩,谢洵之在吧台和老板打过招呼,正和戚铭一起牵着手离开,就瞧见门口突然拐进来一个高个子男生。
男生穿着简便潮流,戴着个双C相交的毛线帽,刺绣暗红卫衣配三道杠的黑色运动裤,一双帆布鞋边沾着灰尘,行走之处,空气弥漫着一股香甜过腻的奶油味儿,简直像是在糖精过量的乳酪罐里泡了一整天。
他一手里提着个蛋黄色的六寸生日蛋糕,另一手拎着一包皇冠和彩色蜡烛,步履匆匆地朝老板吧台那儿走,一连声说着“抱歉抱歉,下播晚了,老板非要拉着我喝酒,这会儿才脱开身”,直到与谢洵之擦肩而过,男生脚步蓦地一滞,整个人卡在原地缓了好几秒,这才堪堪转过头来。
“你是……瞿岳?”谢洵之怔愣过后,试探着喊了声对方的名字。
瞿岳最近昼夜颠倒用眼过度,他费力地眯起眼,有些恍惚的目光停留在面前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久久无法移开。
直到戚铭走进过来,低声询问“瞿岳,最近又开始卖蛋糕了吗”,瞿岳才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手忙脚乱地将蛋糕放在吧台,又背对着二人,将卫衣帽子拉下来遮掩住脸,扔下一句“你们认错人了”,然后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窜离开了。
谢洵之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微微惊讶。
他扭头看向身旁人,好奇道:“他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这么一个……平凡,普通,软弱,甚至有点儿笨拙的人。
那,当初在会所门口质问戚铭“你是不是喜欢我”的无赖是谁?
在他们吃烛光晚餐的时候,不客气地打电话来,一通调戏加威胁,硬要约着戚铭见面的臭流氓是谁?
大半夜疯疯癫癫语无伦次,发了近三百条短信、还打电话骚扰他枕边人的男绿茶又是谁?
戚铭表情很淡,丝毫不为刚才那场偶遇所触动,继续牵着他的手往相反方向的酒店走。
“人见到了,现在你该安心了,明天我们回京。”
“铭哥……”谢洵之皱起眉。
“嗯?”戚铭回头瞧他。
“你抓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