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天雪地的山谷之中,雪如撒盐一般满天飘落。这个白色的世界内,还有一座小木屋蛰伏在山腰上。
木屋内坐着一个少女。
这少女大概十六七岁,身形和脸庞都很稚嫩,皮肤白得像山谷内的雪,穿着一身薄薄的素白衣裳,端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窗外,仿佛静止了时间;乌黑的齐刘海下一双圆翘的凤眼半睁着,浅色的眸子里是冷冽的目光,似要看穿所有,又似什么都没有看。
“咚咚咚——”
傍晚时分,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无雪听到后足足愣了半刻。等到第三次敲门声响起时,她才确认了这个声音。
无雪徐徐起身打开屋门,随着一阵寒风猛地灌入屋内,她发现面前竖立了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无雪抬头看去,这个人也看着她,神色冷峻,嘴巴微张着想要说什么的样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此人已经虚弱地倒在了她的怀里,旁边还掉落了一把剑。
无雪跪坐着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这人。
过了片刻,无雪把这人搬到了床上。
无雪坐在床前默默地看她,伸出手放在她的脸颊上,没一会儿又把手收了回来。她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床边。
这人身体受寒,身受数伤,虚得不行。无雪检查并包扎了这人身上大小的伤,又仔细擦洗了一遍身子。
过会儿又去厨房烧火,烧了一盆碳放在屋内,又煮了一锅粥,盛出一碗放在屋内桌子上。
无雪点了烛火,坐在桌子前,拿出一张画着诡异图形和几行咒语的符纸,端详了一番。似乎暗自决定了什么后,她将符纸叠起来压在了旁边椅子的椅脚之下。
放完刚直起身,无雪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那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一张苍白的脸从阴影中显现出来。
她五官锐利,身材瘦长,长发披散着,穿着一身如同融入黑夜的衣裳,宽袖大袍显得人十分憔悴。
“……雪儿?”
无雪听到惊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这个人就走过来紧紧抱住了自己。
“雪儿,真的是你……雪儿……”她浑身微颤,虚弱的声音中满是惊喜和感动。
雪儿……无雪并不认识她,她怎么就称起雪儿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被贼人挟去,没有立刻找到你……”
她边说边哽咽起来,说完又松开手查看无雪的身体上下,感叹着“你没有事……你没有事……太好了……”,又想紧抱住无雪。
“你认错人了……”无雪厌恶地把此人推开。
“我没有认错,雪儿,你是我的雪儿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姐姐啊……”
这人紧抓着无雪的手腕,泪如泉涌,目光灼灼,似要把无雪吸走般直直地盯着;似哭似笑,难过和喜悦都在面上交杂;虚弱的声音带着哽咽,明明显得柔弱可怜,却因为高大的身形带来了许多压迫感。
无雪生来冷面,也被吓得睁大了双眼。
眼前此人仿佛有精神错乱之症。
她转头避开这人的目光,扒开这人的手,拉了椅子坐下,叫那人也坐下。
“我从鹊岭越仙观中来,叫做无雪,哪里是你的妹妹。”无雪的嗓音稚嫩且冷漠,显得这介绍不那么可信,“你不要着急,先把这碗粥喝了吧。”
那人跟没听到似的,屈身蹲跪到无雪跟前,一双朦胧泪眼紧追着无雪的眼神:“妹妹,我是龙昭,你把我忘了吗?”
……是被丢弃的狗吗?我可不是你的主子。
无雪忍不住腹诽,厌烦得把眼珠子左右转。
“妹妹你的样子,你眉间这红痣,我怎会认错?”龙昭委屈道,看了一圈无雪的脸,又高兴地说道:“你会说话了?你的兽毒解了?你知道我想过多少次你说话的声音吗?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你经历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无雪根本没有对这个女人的记忆,只猜测她是头部受了伤出了问题。
无雪站起来,伸手把那碗粥端到龙昭眼前,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龙昭一愣,停止了自说自话,听话地一笑,连眼泪都没擦,接过粥坐了下来。
“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天下人何其多,怎么可能只有我有此红痣。我是一小道士,怎么可能会是你妹妹,你定是头部有所损伤,或者思念妹妹过度了。”无雪没有感情地说道。
龙昭舀起一勺粥还没放进嘴,听到这话又转过头:“雪儿,我怎么可能会把你认错呢?……你若不信我说的红痣,我还可说出一证明。”
“……什么证明?”
龙昭放下粥,笑着直盯着她:“我记得,你的左手臂内侧,有一个撇捺交叉形状的疤痕。”
无雪躲着她暗暗斜了她一眼,边回想边漫不经心地扒开左手的袖子,一看却让她惊了一下——确实有这么个疤,只是很小,很浅,像是被树枝刮的,连她自己都不记得。
无雪抬起眼,疑惑地盯着她。
“我还记得,你的右肩颈,有两颗并排的小痣。”
无雪倒是不清楚自己的右肩颈有什么东西。
“还有,你的右额角,不小心留了一道疤,是你在亭子里玩耍,不小心磕到的。”龙昭的眼里闪过愧疚,“当时我站得离你远些,没来得及护住你。”
无雪抬手摸刘海下面的额角,确实摸到了一小块凸起——但以她对自己的了解,额角有疤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这样的记忆呢?
无雪愣住,皱起了眉头。
刚想问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历,龙昭就起身去了床边,将一面小镜子拿了过来,举到无雪面前。
“你喜欢在外面玩耍休眠,偶尔几次在花园摔跤,所幸你身体康健,没有受伤。”
龙昭举着镜子边说边转到无雪这边:“唯独那次,你掉到水里,磕到了池边的石头,在额边留下了疤痕……要是当时我及时来到你身边,也不会……”
正愧疚着的龙昭突然一惊,转头看向无雪,又看向镜子。
镜子里根本没有无雪的身影。
无雪在镜子里也只看到一脸疑惑的龙昭,看不到自己一根毫毛。
龙昭把镜子放下,僵硬地转过头:“雪儿,为何这镜子照不到你?……可是这镜子染了邪术?”
无雪放下摸着额角的手,看着她冷静地说道:“如你所见,我是个已死之人。”
龙昭突然大笑了两声,眉眼弯弯,双手捧起无雪的脸,明显地不相信:“这怎么可能,你不是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吗?”
突然,龙昭感到了不对劲。无雪的脸,摸起来十分地凉。
无雪摸着龙昭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你可以使劲一点,看会发生什么?”
“这怎么可以?我不能伤害你……”
无雪又伸手去摸龙昭的脸,龙昭感觉脸上一片冰凉。
无雪五指收缩,手直接伸进了龙昭的脸。她又伸手下移,一只手竟然就穿过龙昭的身体游走。停留到龙昭的心脏位置时,无雪才把手收了回来。
龙昭浑身一震,抚住冰冷的胸口,睁大了眼睛,面如寒铁。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无雪,双膝折断般触地,握住无雪的手。
“雪儿……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龙昭颤抖着声音说道,眼里透露出震惊、恐怖和压不住的惊惶,眸中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
无雪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她看着龙昭,犹豫了一会儿,开始讲述起来。
无雪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她确实失去了一段记忆。上一次她“醒来”,就是在这雪谷的小溪边。
那时雪谷还没有被大雪覆盖,阳光灿烂,绿茵环绕。无雪跪在溪边喝了水,整个人虚弱又疲惫,看到山腰处有一户人家,就走向那里求助。
这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婆,住在木屋内。老婆婆热心地招待了无雪,给她吃的喝的,为她洗漱换衣。
就在无雪坐在桌前喝着老婆婆给的热粥时,无雪的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个阵法,这个阵法让她站不起来,又头晕目眩,无雪捂住头直喊,怎么也缓解不了。那个老婆婆的声音出现在无雪耳边,似是在念什么咒语,听得无雪感觉身体被掏空。
无雪在恍惚中看到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向着门外走去,关上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无雪,看起来已经不是无雪自己的模样。
无雪就这样莫名失去了身体。
无雪想追出去,却被无形的坚硬无比的结界给挡了回来。无雪越想用力冲破结界,就越感到意识不清。
那老婆婆离开木屋之后,山谷内突然开始狂风大作,阴云游移,不到片刻,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无雪靠着结界坐了三天三夜,也眼睁睁地看着这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山谷内外轻易地就被大雪覆盖,变成了彻底的冰天雪地。此后的不知道多长的时间里,这里就没有再变过,每天每夜都是冰雪寒冬。
只剩下魂魄的无雪被困在木屋内,没有了饥饱冷暖的感觉,但意识却一直清醒着。她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桌子前,看着窗外的雪谷,猜测外面会不会有人经过。
一直到今天,无雪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看着毫无变化的雪谷第多少天了,只觉得已经过了一万年,自己是完全的一缕干枯的幽魂。
龙昭听完,满脸震恐,双手紧握成拳。
“怎会如此……”语气中愤怒、愧疚与绝望交杂,“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住龙家,没有护好你,让你遭受这样的苦楚……”
龙昭颤抖着站起来,找到自己的剑,来到屋门口,伸手往前摸,却感受不到什么结界。
“雪儿,这结界到底在哪儿?!”
龙昭往空中猛的挥了两剑,对面的雪地被劈开了两个个大裂缝,一直延伸了几十丈。
这结界只困鬼魂,活人根本接触不到。即使破除了这结界,妹妹也依然只是缕鬼魂。龙昭沮丧地放下了剑。
“雪儿……”她无力地回到无雪身边,绝望地垂头哭泣。
无雪无甚表情。片刻后,她突然探身向前:“姐姐……你很爱我吗?”
龙昭抬起头:“我爱你,雪儿。”
“好。”无雪确认过后,弯腰捡起对面椅子腿下那张符纸。
“这是那老婆婆当时夺我身体时用的符纸。”无雪看着龙昭的眼睛,“姐姐,你愿意……将你的身体给妹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