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趔趄起身,额际的疼痛让她意识模糊,身形不稳。
她一手扶着棚柄,以此稳住身子,另一手拂袖使劲蹭净眉心的粘液。
可紫液触袖,竟如水化开,渐渐濡染衣袍。
溶……溶成水了……?
安许宁蹙眉,强忍晕眩凝神细看,未待看清,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
额际细汗淋淋,她强制地忍着剧痛,脖颈青筋爆起。
她踉跄离了茶摊。
可……我应该去哪……这副模样……怕是人都会惊恐罢……
细雨沾湿了她衣襟,碎发贴在苍白的颊边。
举目四望,街巷虚影幢幢。
双耳又是一阵嗡鸣……她只觉浑身无力,如水摊软。
她足下虚浮,先是步履阑珊,可疼痛与窒息蔓延,使她双膝微颤,半伏于地,终是肩头一沉,双眸垂落,缓缓委地,细细孱喘。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疼痛如潮水般退去,刺骨的寒意却乘虚而入,丝丝缕缕渗进骨髓。
滴答、滴答。
清泠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原以为还在街巷。
周身的寒意,似针扎,猛然将她冻醒,让她直打颤。
她迷糊睁眼,挣扎着撑起身子,茫然环顾四周。
视野所及,是浓得化不开的幽暗。唯有不远处,一条溪流静默地蜿蜒,泛着幽秘的荧光,渗着无缘的诡异。
这……是哪……?
她将目光投滞于那幽幽的溪流。
“孩子……”
一声呼唤悠悠传来,空灵、苍老,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慈祥,在虚空中回荡。
安许宁循声望去——
荧光溪流的对岸,立着一道身着素白华服的身影。那人背对着她,姿态静谧,仿佛已在此伫立了千年万年。
她……是……
仿佛受到无形的牵引,安许宁沿着溪岸,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方欲涉水而过,一缕紫雾却如游蛇般缠绕上她的双足。那雾气似有灵识,徘徊游移,最终沿着裙裾攀升,倏地没入她的眉心。
额间霎时传来一阵细微的酥痒。
她垂首欲借溪水为镜,不料那溪水虽泛着幽光,却黝黑如墨,深不见底,映不出半分容颜。
这是……
她下意识地轻抚额心,指尖触及一片微凉的湿濡。
这雾气,为何与她眉间沁出的紫色液迹如此相似……
那白衣人仿佛背后生眼,洞悉了她的疑虑。
温声道:
“孩子,往后切莫再如此冲动了……”声如暖玉,带着几分怜惜。
她茫然不解。
“你体内的消魂散尚未根除,不可再过度耗损心神。否则眉间封印,恐将难保。”
封印……?她愈听愈惑。
她凝神思忖片刻,观其气度超然,想来绝非尘世中人,便恭声问道:
“尊者慈悲,还请您明示。”
“切记,心神不可再耗……”尊者微微仰首,四周骤然迸发万丈白光,似要撕裂这无边幽暗。
地动山摇,潺潺溪水骤然绽放出星辉般的荧光。
对岸的尊者也渐渐化作透明,最终消散成一团氤氲的紫雾。
安许宁抬眸追寻,却被炽烈的光芒刺痛了双眼。
终究未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孩子,你额间封印共有四重,现已破其一。若四重尽破……”余音渐远,终至不可闻。
尽破会怎……?
“尊者!”
她心中焦灼,举步欲追,伸手想要挽留那即将消散的流光。
谁知刚迈出一步,周遭景象瞬息万变。她眸光一滞,原本欲攫取流光的手,握住的竟是柔软的锦被。
她望了望指间的锦被,又回眸眺望四周。
艳色的绸缎落地为帘,一切布局是那样熟悉。
抱月楼……?
她狐疑着下了床,忽然又瞧见梳妆台上立着的铜镜,又似是见着了宝,急促踱步,猛地端起。
铜镜中人面色消瘦。
额心如常,那红纹安然无恙,紫液淡然无存。
没没……了
她正发着愣,窗外骤然响起一声娇叱,惊得她指尖微颤,喊吓得一激灵。
“什么!五十两!”身音清冷娇脆,带着难掩的愠怒。
她闻声,轻移莲步至门前,侧身贴上雕花门扉,凝神细听。
“就他们几个,一人……便需五十两银子!”娇媚杂着愤恨,再度响起。
那人声线很有特色,她辨认出来,是抱月楼的大当家。
“是……”一人唯唯诺诺回着。
忽而,叱叫音销,接着是一阵沉重的踏地声。
愈近愈紧,似近在咫尺。
她心虚,她心头一紧,当即屏住呼吸,足尖轻点地面,飘然退回榻上。锦被轻覆之际,她已合眸敛息,装作一副沉睡模样。
可天不遂人愿,那脚步在门口踟蹰片刻,便又褪去,似去了隔壁房间。
走了……?
她悻悻撇被起身,坐于梳妆台前,怔怔望着自己那额间的红纹。
先前掩盖的脂粉因是被雨水冲刷殆尽了去。
怔忡片刻,心头烦闷渐起,便在妆奁间翻寻起来。良久,方才找到一圆扁的小铁盒,里头盛着的正是上妆用的紫茉莉籽粉。
她拧开铁盖,她用指腹轻轻蘸取些许香粉,细致地往眉心描摹。不过片刻,那抹红纹便被遮掩得无影无踪。幸而她肌肤本就莹白如玉,纵是只在眉心补妆,也瞧不出半分色差。
她……也是被放出了的那批人吗?
可……她怎会又出现在诏狱,而后把我救了?
心下烦闷渐起,忽而又瞟了眼眉心。
她可有猜到我的身份?
渚国圣女眉心有红纹之事,以举世皆知。
她思忖懊恼着,然又自我慰籍道:
“女子以胭脂水粉妆点容颜,本是世间常情,理应无人深究罢……”
然我眉心之处,诚有封印否?若有,所封者何?
她正自怔忡,邻室陡然传来碗盏破碎之声,清脆如冰裂,瞬间击碎了她满腹疑思。
眸中掠过一丝惊疑,她心下蓦地一沉,似有感应般提起裙裾,疾步向外奔去,欲一探究竟。
邻室房门洞开,景象一览无余。
床榻之上,一少年寂然仰卧,病恹恹地,脸色惨白,正面朝上,虽不见全貌,但那侧脸轮廓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塌前,玉瓷参着汤药碎了一地。
“诶哟!又是五两雪花银子啊!”
一声痛心疾首的呵斥骤然响起,透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连喂个药都能笨手笨脚!”
“啊……大、大当家……恕罪……小的……手拙……” 一旁身着粗布衣衫的仆从浑身一颤,惶恐跪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还不快去!重煎一副来!”
“是……是!小的这就去!”那仆从走的急,并未瞧见安许宁。
室内那人先是瞥了眼床上之人,轻叹惋惜一声,回首间,眼风不经意掠过门外,恰对上安许宁探究的眸光。
她视线倏然凝滞,定定落在她眉心之间,片晌,她默然收回目光,面上喜怒难辨,只徐步一面朝她走来,一面又道:
她视线倏然凝滞,定定落于对方眉间。片刻,默然收回目光,面上不辨喜怒,只徐步近前,缓声道:
“许姑娘可安好些了?”
“嗯……”
“既好些,不如我们清算一笔……有缘的账?”
“账……?”
她略一思忖,旋即恍然:
“大当家宽心,在下行事,从不拖欠分毫。”
“好,爽快!姑娘在寨中停留两日,一日五十两,合计百两。”
“百两纹银,自当奉上。只是大当家的救命之恩,还望告知一二。”
那人沉吟片刻,道:
“不过是路过时,见你倒在道旁,形如槁木,命在旦夕,便带了回来。”
“形如槁木……不知是何等模样,竟让大当家觉得我将死呢?”安许宁轻声试探,想探她是否瞧见自己眉心的异状。
“面如死灰,印堂……发黑!”
安许宁闻“印堂”二字,心下一紧。待“发黑”入耳,却又一怔。
发黑?莫非不是紫中透黑?
“今日看来,许姑娘面色倒是红润了许多。”
安许宁方欲开口,却被一阵闷咳打断。
榻上之人倏然坐起,咳声不止。
二人闻声,齐步近前。
安许宁看清那人面容,眸色骤凝。
是…小六,小六……竟还活着!
她心绪未定,大当家已快步上前,轻扶起榻上那孱弱身躯。
床上之人转眸,正迎上安许宁的目光,喜色难抑,竟不顾伤痛,掀被欲行礼:
“公……”“主”字呼之欲出,却已被安许宁一记眼神止住。
“公……?”大当家面露疑色。
“出、出恭!我是要出恭!”榻上少年急忙改口。
却换来身旁之人一瞥微嗔。
大当家闻言骤然起身,一手轻掩鼻端,一手拂袖微扇,蹙眉道:
“真是不知羞!”
“啊……抱、抱歉。”小六面露窘色,颊边竟浮起一抹浅绯。
“来人!”大当家朝外唤道,“速扶这位小公子去行个方便。”
话音方落,安许宁便瞧见有人应声而入,依着大当家的吩咐,小心搀起小六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