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秋光熹微,太府寺的飞檐在淡金色的朝阳下勾勒出庄严的轮廓。寺内已然苏醒,吏员们步履匆匆,抱着一摞摞文书卷宗穿梭于各廊庑之间,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清晨微凉的湿气。
安许宁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只是换成了更便于行动的浅碧色,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早早便候在了太府卿处理公务的堂外廊下。她低眉顺眼,姿态恭谨,与昨夜那个在花楼抚琴、与大殿下周旋的女子判若两人。
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主事从堂内走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带着几分审视,倒也还算客气:“可是许姑娘?”
“正是民女。”安许宁微微屈膝。
“大人已吩咐过了,随我来吧。”主事引着她,并未进入昨日那间烛火通明的正堂,而是绕至侧后方的一间值房。
值房内陈设简朴,靠墙立着数个顶天立地的卷宗架,上面分门别类插满了标签。中央并排放着几张宽大的书案,其中两张后面已坐着两位年长的书吏,正埋头疾书,听得动静,只略抬了抬眼,便又专注于笔下的活计。
“许姑娘日后便在此处誊录文书。”主事指着一张靠窗的空书案说道,案上已备好了笔墨纸砚,旁边还堆着小山似的待抄录的旧档,“这些是往年的钱粮出入细目,需重新謄写一份,字迹务必要工整清晰,不可有误。若有不明之处,可请教张老、李老。”他指了指那两位老书吏。
“是,民女记下了。”安许宁应道,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指尖拂过冰凉的砚台,心中却安定了几分。这里虽非权力中心,却是信息汇流之地,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立足点。
她并为着急动笔,而是先细细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将笔墨摆放得顺手,又向旁边的张老、李老微微颔首致意,态度谦和。两位老吏见她举止有度,不似那等轻浮之人,面色也缓和了些许。
待铺纸蘸墨,她方落笔书写:
“……岁次癸卯,十月甲子,宁锦军务支销事……硝石叁百斤,价银肆拾伍两,硫磺贰百斤,价银叁拾两,熟铁伍千斤,造箭镞枪头用……”
笔尖行至“宁锦军”三字时,她心头一沉,北麓三关的烽烟似在眼前弥漫。不知谢将军可安抵京师,她呈与父皇的信函,又可曾抵达天听?思绪纷纭间,笔下依旧工整不苟。
待誊抄完毕,安许宁却蹙起了眉。
“册载共支银叁万叁千两,竟有两千两银钱去向不明?”她指尖轻点账目,“莫非有人趁国难中饱私囊?”
一道阴影忽然笼罩案头。
抬头正是去而复返的江主事。安许宁起身折腰:“江主事。”
来人颔首:“可誊抄好了?”
“是。”
江主事目光扫过案头,掠过那叠新抄文书时,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旋即恢复如常。这微妙变化,却被安许宁悉数捕捉。
“既如此,你随我将书册呈与刘大人。”江主事声调略扬,似是说与满室之人,“若有人问起,便说原册遗失,或以这誊抄本应付即可。”
众人皆应:“是。”
正堂内,新上任的刘大人端坐案后。这位大人履新未久,官椅尚未坐热,已有谄媚之徒闻风而来。
“你且在此等候。”江主事转身吩咐。
“是。”安许宁候在廊庑,看似恭顺,耳畔却留心着堂内隐约的交谈声。碎语模糊,大抵是些官场寒暄。
虽听不清,但约莫能听一人声线,苏离忧。
还真是死性不改,安许宁腹诽。
约莫一刻钟后,江主事出来唤她,嘱咐她待酉时再将文书呈上。
一日公务终了,除了那两千两军饷的蹊跷,再无异状。果如江主事所料,真有人来询册下落。彼时文书已交至刘大人处,她便依着吩咐,以那套说辞从容应对,亦悄悄记住了那人模样。
暮色渐起,夜已入深,安行楼红灯初上。
楼内争执不断。
缘是抱月楼的大当家遣人来闹事,一早便入了安许楼寻她来了,也就如此候着,不见棺材不落泪。
安许宁刚入了门,便让一群五大三粗擒住了。
“诶诶诶,大哥们有坏好说嘛!”安许一面道着,一面环顾着四周,恰巧对上了店家掌柜的视线,可掌柜的却胆怯地回了个自个办事的眼神。
安许宁欲哭无泪,此刻不可暴露自己会些身手,虽然这大殿下已知晓她的实力。她只好装作柔弱女子,等带自己的护花使者,然天不懂怜花惜玉。
安许宁孤立无援,正苦恼着。
一股浓密的茶花香扑鼻,来人立与二楼廊抚,身边跟一老妈子,正俯视着,见安许宁被擒着,很是不满,恶狠狠道:
“放开!”
擒人者惊讶抬头,愣神,手一松,安许宁脸接地。
安许宁刚踉跄起身,方才瞧见那人模样,见着这两人面熟,安许宁还想瞧清那老妈子模样,怎料那老妈子竟一直低着头,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抱月楼大当家?安许宁心里摸不着底,不知她此番前来的意图,毕竟她俩的交易,早就在刺杀梦离那一夜结清了,违金她付了,还是她身旁站着的老妈子接的手呢。她属实想不通,她这一番折腾是为的什么。
“许姑娘,可愿一叙?”楼上之先开口。
“自然。”
安许宁利落上了楼,二人在廊抚旁的酒桌坐下。
“小娘子,下人不懂事,可别见怪啊。”大当家率先开口,为安许宁到了盏茶。
“不知大当家,此番前来,所为何意?”安许宁自然接过茶杯,直接了当问道。
“自然为的是地契的事。”
闻言,安许宁疑惑地瞟了眼她身旁的老妈子。
老妈子虚心躲着她的视线。
安许宁瞬间秒懂。
“为竟是这茬子事啊”安许宁释然一笑。
大当家见她这反应,觉得奇怪,便随着安许宁的视线瞟去。
少见的冷声道:
“怎么回事?”
老妈子这才支支吾吾道:
“大当家的……地契这事…我已经收了去了…”
闻言,大当家大惊,刚咽下的水差点喷出。
她猛起身,不可置信道:
“收去了!?”
“嗯……”老妈子
“你怎的不吱声!”大当家上气不接下气,怒道。
“大当家的,这事咱们算赚了的,”老妈子惶恐不安地试探着,“但您打昨儿回来便闷闷不乐的……还嚷嚷着要这许姑娘给你弹上几曲解解闷儿……这…我还哪敢和您说这些个事啊……”她越说越没底气,最终进成了小声嘟喃。
“你……”大当家气不打一处来。
安许宁品着茶,平静的看着这场闹剧。
但又实在看不下去,便轻咳了一两声。
大当家尴尬的收起情绪,故作稳重道:
“额呵呵…呵呵,见…见笑了……”
“无妨…无妨。”安许宁大方道。继而又为她续上一杯茶,起身递给她,好生和气道:
“来顺顺气儿。”她将茶递于她的唇瓣。
大当家就着安许宁的手,艳色的唇瓣如蜻蜓点水般轻触杯沿,却并未沾染半分水渍。她微微抬眸,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又带着一丝锐利的审视,直勾勾地盯住安许宁,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表象,看穿内里的真实。
“许姑娘,”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如同陈年佳酿,醉人而危险,“下人办事糊涂,虽让你看笑话了。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
她微微前倾身体,一股更浓郁的茶花香弥漫开来,将两人笼罩在一个私密又紧张的氛围里。
“许姑娘离了我这花楼,转眼便进了那规矩森严的太府寺……许姑娘,你究竟是谁?潜入此地,所求为何?”
安许宁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她缓缓收回手,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大当家说笑了,”她迎上对方探究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眼神却清亮而镇定,“民女不过是一介浮萍,随风飘零,只为求存。入太府寺,不过是寻个正经差事,糊口度日罢了。倒是大当家您,消息如此灵通,连民女今日去了何处都一清二楚,实在令人……惊叹。”
她这话说得谦卑,实则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更暗指对方在监视自己。
大当家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如珠落玉盘,却又带着几分冷意。
“好个伶牙俐齿的许姑娘。”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我喜欢聪明人。”又是那副慵懒的风情,她优雅地站起身,理了理裙摆。
轻飘飘道:
“不知你我,可有幸交个朋友?”
安许宁指尖微微一滞,杯沿的暖意尚未散去,大当家的话语却像一阵裹着香风的冰雨,猝不及防。交朋友?与抱月楼的大当家?这话听起来比昨夜那场闹剧更不真实。
她抬眼,对上大当家那双仿佛能勾魂摄魄的眼眸,那里面笑意盈盈,却深不见底,如同暗流涌动的深潭。
“大当家说笑了,”安许宁放下茶杯,指尖在袖中轻轻蜷缩,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谦和的模样,“民女身份卑微,何德何能,敢与大当家论交。能在太府寺谋得一份差事,已是侥幸,不敢再有他想。”
大当家红唇微勾,身体又往前倾了几分,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霸道的茶花香。“哦?是吗?”她尾音拖长,带着玩味,“可我这个人,偏偏就喜欢‘侥幸’之人。更何况……”她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安许宁那双即便做着粗活也依旧纤细白皙的手,“许姑娘这双手,既能抚出那般清越的琴音,又能写出太府寺里那般工整的字迹,岂是寻常‘卑微’女子可比?”
安许宁心头一凛。她果然知道得不少,连自己在太府寺誊录文书都一清二楚。这京城的风,吹得可真快。
“不过是些糊口的技艺,难登大雅之堂,让大当家见笑了。”她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锐利的审视,语气愈发恭谨。
大当家见她依旧油盐不进,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把玩着自己涂着蔻丹的指甲。“许姑娘不必急着推拒。在这京城里,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你说是不是?”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尤其是,当这个朋友,或许还能帮你弄清楚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比如,某些银钱的去向?”
安许宁猛地抬眼,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军饷!她果然知道!或者说,她至少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这看似随口的“提点”,实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暗示和诱惑。
见她神色微变,大当家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如同盛放的罂粟,美丽而危险。“看来,许姑娘是明白人。”她站起身,裙裾曳地,带来一阵香风,“朋友之间,总该时常见面,聊聊天的。我在抱月楼,随时恭候许姑娘大驾。”
说完,她不再停留,带着那始终低眉顺眼的老妈子,款款下楼。那摇曳生姿的背影,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提议,不过是姐妹间一句寻常的邀约。
安许宁独自留在原地,桌上的两杯茶早已凉透。窗外,安行楼的红灯依旧闪烁,映照着她晦明不定的侧脸。
大当家抛出的这个“朋友”之名,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看似是庇护,实则是更深的捆绑。她想知道军饷的真相,就不得不借助大当家的情报网,可一旦踏足抱月楼,与这位背景复杂的大当家牵扯过深,她还能轻易脱身吗?
这京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而她,似乎正被这漩涡,一步步拖向中心。
她缓缓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浪潮。前路艰险,但为了那两千两军饷背后的真相,为了北境浴血的将士,这“朋友”,她或许……不得不交。
世间怎会如此之巧?我前脚刚得知了军饷的丢失,后脚便有人上杆子告知?
安许宁终究是留了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