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学期结束时,周需儒有天突然问潭缜元毕业后的意向,那时的潭缜元只是一个刚从繁重学业中脱身的学生,脑子里只想的到这个寒假和下个暑假。
可周需儒神情很凝重,那天短暂的谈话中一直微微蹙着眉头,周需儒问她毕业后愿不愿意留在钱湖——愿不愿意直接进入钱湖的第六支部。
第六支部由于其内部工作的保密性,或许是为了杜绝权利之争造成的不良影响,上下岗位调动只于支部内进行。而在警务整体中,支部内队员固定衔职,无法升迁。
周需儒虽然与潭缜元一样来自于有特殊传承的家族,但她在多年前大费周章才得以转部,作为普通警员进入警署,从基层做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潭缜元从小作为捉妖司保留武装力量培养,担负家族使命的人不能肆意追逐自己的喜好,考入警校学习规章制度就是周家执行人成长中必经的一环。
公正,对于他们掌握部分独立司法权的缉妖工作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进入警校,是继承家族权责的必经之路,而真的被选进警署,则是形式不太乐观的意料外之事。
据说在做这次决定前,周需儒曾收到多方劝阻,家人、友人、甚至前同事,都在潭缜元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此事大不赞成。
然而周需儒从来是说一不二的人。
结果是潭缜元还没等毕业就被破格提进了区警署,稀里糊涂的开始了她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我知道,让你处理这些糟心的关系是委屈你了……可是现在的情况……”
她默默呼出口气,没有说下去。
两厢对视,无言一瞬,潭缜元却勾起嘴角对她笑了一下,接着摇摇头粲然一笑道:“姨妈,是我自己要来的啊,学校里没什么意思,还是出来好。”
周需儒看着面前少年人青春到近乎冒失的神采,仍然没能说出什么来,她觉得自己此时应当去摸摸她的头,或是拍拍她的肩,再不济拍拍她的椅背也好。
可每当她长久的注视她年轻的面庞,总能看到几位故人的影子映在这个孩子漆黑的瞳孔,她想伸出手,可那里有人对她点头,有人对她摇头。
周需儒最终克制住自己多余的情绪,放下茶杯低声道:“明天下午……帮我取一样东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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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二层,潭缜元挤过两侧商铺间窄道,暖黄灯光散落在缺失墙皮的水泥上,锅碗瓢盆反着金属光泽,人们此起彼伏的议价声溢满整个地下空间。
略闷热的空气蒸的人有些困意,潭缜元左拐右拐终于进了一条窄道。
传递“东西”的线人就藏身在前市中心这家地下商城中,潭缜元曾在很小的时候来过几次,后来新市中心兴起,该区域也就日渐没落了。
泛黄的玻璃推拉门上贴着塑料红字,美甲、美睫之类,店里没人,台式电脑在放什么综艺节目,时不时有大笑声和搞怪音效从里面传出。
她前后看去,更里面的几家店同样没什么人气儿,老板们有的躺在折叠床上闭着眼摇扇子,有的刷着视频嗑瓜子。
没了?
潭缜元狐疑的停下脚步,不可置信的视线在几家店的门头上来回移动,最终确定了那间原处于美甲店与五金店之间的小理发店竟然凭空消失了。
“你好。”她走进五金店伸头问道:“请问旁边那家理发店怎么没了?搬走了吗?”
那人盯着手机没回头,朝昏暗的小道里指了指。
“里面呢。”
“以前不是在……”
“搬了搬了,里面呢。”
她于是又回到昏暗的过道。
越向里走,地下的闷热感越重,潭缜元终于掏出手机准备拔给周需儒。
——她不知何时中了计,原以为能自已解决。
拔了两回,手机没信号,嘟嘟的忙音此时格外让人郁闷,潭缜元回过头,来时的那条路变得很长,只看的到路口转弯处的一堵白墙,更后面的灯光和铺子都成了虚影。
好热,她晕晕的想。
她感觉白己的头脑开始转得很缓慢,周遭的墙体开始扭曲,却还是想起那名理发店老板——周需儒的线人。
那么恐怕是大妖的报复,线人此刻不知去向,很可能凶多吉少。
潭缜元边想边拖着步子向店老板说的“里面”走。
这个巷子竟然这么深。
她抬手捏了个咒,掐了两三次才使出来,像是在水中点火。
清心咒只能尽量隔绝“法术”造成的负面影响,这老掉牙的地下商场哪怕是十几年前还算繁荣时也没装过空调,“热”是本就存在的,不可能随法术的破解而自动消散。
那……难道是从踏进负二层的一刻就已经中招了?
潭缜元正昏昏沉沉的想着,抬头望去,前方的道路还是那样扭曲、漫长,漩涡一般。
突然,前方某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紧接着,一道清亮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怎么了?”
她循声抬头看去,蓦然撞进一双小鹿般清澈透亮的眼睛。
那人一头棕色的长发松松散散的披在身后,轻盈而合身的棕色T恤托出一种清清爽爽的秀气。鹅黄色的灯光下,她的皮肤像是柔和的熟蛋清,眉毛细直,衬得这双懵懂无害的眼睛也有若隐若现的机锋。
妖怪。
“很热吗?里面开空调了,你要找什么?进来待会儿吧。”此时刚刚能直起身的潭缜元不动声色让开一步,堪堪躲开了那只伸出的手。
“……来吃个饭。”潭缜元对她笑了笑:“我走错地方了吗?”
“啊!来吃饭啊!”那女孩突然大声说,同时直起身一拍手,她身后那扇不知何时突然洞开的玻璃门内发出轻微的“嘭”一声。
“我们家的炒饭可好吃了,你一定得尝尝,来来来。”
妖怪欢欣雀跃跳进“店”内,空调呼呼的运转声也随大门敞开吹到耳边。
潭缜元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后,在那只妖热情洋溢的大声招呼中抬脚走进了这家“饭店”。
潭缜元环顾四周,瓷砖墙和瓷地板,铁桌椅,筷子桶,饮水机,乍一看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那只妖步伐稳健的走向前台,泰然自若的推出菜单——手写的。
潭缜元默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便点过了餐,选了个靠门的地方坐下。
妖怪一阵风似的转身进了后厨,片刻后端出一杯水,里面飘着一片柠檬。
她轻巧的将玻璃杯放下,怕潭缜元咬她似的,立刻又踮着脚鬼鬼祟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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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低级的障眼法。
——水中上下起伏的“柠檬”,真身是一块黑黢黢的湿木头。
潭缜元救人心切,已经懒得陪这群小妖继续过家家。
除了主动出击的那只妖,后厨,柜顶,收银台下,她所在桌子紧靠的墙面里还藏了起码六个血点。
以杀生之法修炼的妖身上常伴有血腥气,捉妖师一闻便知,越低等级的妖越难以掩饰身上的血腥气,而功力越深厚的捉妖师就能使妖无处遁形。
尤其是那只藏在墙里的妖,潭缜元几乎要咬牙切齿,靠的那么近,恐怕也不爱干净,血味捂的发臭。
她闻的反胃,差点忘了杯中乾坤,要饮水压下恶心,还好杯中朽木的湿腐气味同样振聋发聩。
潭缜元颓废的用手肘支撑桌子,低头捂着脸一遍遍在心中对自己说:“不要打草惊蛇。”
没一会儿,那只妖就端着一盘烂菜叶回来。
“招牌羊肉酸菜炒饭。”妖怪煞有介事的介绍道。
潭缜元暗自压下心头几分焦躁,紧张的猜测着线人可能被带去了哪里。
刚刚的过道中,蒙蔽头脑的妖法和悄无声息降临的结界明显是某种极强悍的妖物。
而已经进入了它们废尽心思设下的法阵,却只有这些个虾兵蟹将,还磨磨蹭蹭不肯出招。
等不了了。
潭缜元开始向那只小妖搭话。
“老板,你们在这儿干多少年了?”
那只小妖本来正举着张菜单挡在脸前,从收银台后露出一双圆眼睛,凝神聚气的等着潭缜元把“饭”吃进嘴里。
这时被她冷不丁的一叫,吓了一跳,含含糊糊说什么“二三十年”。
收银台下藏着的那只小妖压着细细的嗓音拽着那只妖的衣服问她:“眠姐,我们什么时候……”话没说完,就被踹了一脚,立刻安静了。
‘眠姐……’潭缜元探究的目兴扫过那只每隔一会儿就要抬头偷看的妖。
有时四目相对,对方还会缩缩脖子。
“老板,交个朋友呗,你叫什么名字?”潭缜元单手支着头垂眸不看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盘边。
“啊……呃……叫我小眠就行。”她还是那样紧张兮兮的捧着菜单,一番纠结下竟然犹豫豫说了真名。
潭缜元闻言抬头盯了她几秒,停下了手中筷子,突然笑了。
泊眠仍然举着那张菜单,看着莫名其妙发笑的潭缜元一头雾水,可是除了“怎么一口都没吃”这个疑向外,她倒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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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眠的心思并不在这里,她正有点丧气的发着呆,几问几答中,意识早就飞到了九天之外。
自十多年前化形以来,这可能是自己最倒霉的一周,泊眠愤愤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