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最终没有蔓延到南边。西南边陲的祁南王以正统之名,在杭州登基,自此,雍江以南依旧保持着前朝旧姓,那场荒唐而急促的变乱仿佛从不曾存在。
譬如中原百姓发动了数十场起义,譬如羌人又同旧朝藩王缠斗起来,最终荣大人在大殿上斩杀了羌族皇帝——这些都同江南的百姓没有太大关系。他们偏安在东南一隅,被庇佑的幸存者,更关心今年的米面又涨了多少价,楼台里出了什么新曲儿,像遗忘一个走失的孩子,轻易地遗忘掉了北方的故地。
*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三月和畅的风拂过柳条,吹动轻薄的长衫,带来阵阵清凉,一个男人负手站在船头,随着水流漂过一座又一座小桥。
“客官,到地方了。”
“七文钱——”
“谢谢……”
男人下了乌篷船,走在青石街道上,小河两边矗立着白墙青瓦,正是江南建筑。
水乡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城镇,他曾在十六岁游学时来过一次,还跟着当地学子爬上了附近的辛承山。多年未见,云城还是那般秀丽模样。
他迎着路人诧异的目光,在小城里转悠了一圈又一圈,来到一处旧宅门前,那门粘着厚重的灰尘,门锁爬上了锈迹,看起来荒废了多年。邻居告诉他,这里曾经住着一个寡夫郎,**年前就搬走啦。
他有些失望,又不免惴惴心慌,挨家挨户敲门问了几人,才知道那夫郎搬到了辛承山脚下,据说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那样也很好了,过得好就行——
男人不再乱逛,找了一处街角的茶棚坐下来歇脚,旁边一个布衣老头正高谈阔论:“你们知道那个……佞臣荣瑾!对!话说那胡人皇帝正在坐在龙椅上点兵,官兵来报,北梁王的大军已经包围了皇城,要杀进紫宸殿,恢复正统……”
“北梁骑兵从南宫门闯进了皇宫,群臣护驾,动乱之际,胡人老儿躲在了荣相身后。说时迟,那时快,那荣瑾却是提了尚方宝剑,一剑挥下,取了胡贼的项上人头——”
“好!”
老者讲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众人连连叫好,连茶棚的老板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只见老头儿又捋着胡子摇头晃脑起来:
“荣瑾为斩杀胡贼,被削去了一条手臂,北梁皇帝欲拜其为相,荣瑾却在朝中三次致仕,皇帝最终忍痛送别了良臣……”
“哎,那荣丞相是回老家种地去了?”
“不,”老汉晃了晃空茶杯,啪一声放回了桌上,神神叨叨地说道,“荣相啊,因他发妻早年过世,黯然神伤,在送一双儿女各自婚嫁后,便剃度出家啦……”
荣青鹤身处哗然之中,置之一笑。
他生于钟鸣鼎食的公爵府,曾经位极人臣,也不过浮家泛宅,在乱世中苟且偷生。
是非褒贬,自由后人定论。
棚子里聊得热火朝天,外面雨又下起来,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春天,那人独自坐在小酒楼里享受着早饭,惬意非常,他则站在街对角的茶棚里静静窥视。两天后,他离开了这座小城,去赴他的使命,从此一别经年,再无音讯。
“阿姆,我们要先带回去,趁热先给潼叔叔吃——”耳边响起明亮的童声,原来是一对父子从酒楼里走出来
夫郎撑着伞,孩子手里捧着一篮子什么东西,怕被雨淋到,紧紧贴在阿姆的身后,嘴巴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茶棚里,小伙计正弯腰给一桌客人上茶,忽然身后的男人腾地站起身,闯进了雨幕。
“哎!客官,您——”
伙计正想往外追,回头一看,桌上已经扔了几枚凌乱的茶钱。
荣青鹤在尾随那对父子。
雨幕中,只能看见朦胧的背影,那夫郎骨架清瘦,身后缀了一个小尾巴,看起来有七八岁大。
那夫郎开口问:“燕哥儿,让阿姆拿着好吗?”
“不要~我自己能拿,阿姆你好好撑伞吧!”
是个体贴的小哥儿,可是也太过好动,走着走着蹦跶了起来,被夫郎斥责了几句,才垂着头仔细看路。
小雨淅淅沥沥滴在青石路上,张鸾听着身后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揽着孩子的肩膀,低声催促:“燕哥儿,我们得走快点了——”
“好……”
拐了几条街巷,终于是停在黎家院门前,张鸾舒了口气,可紧随着,身后的脚步声也停在了巷子口。
“是谁在跟着我们?!”燕哥儿到了家就不再害怕,拧着秀气的眉朝后看,质问道。
巷子口,带着斗笠的陌生男人僵滞了一下,一步一步走了进来,雨中看不太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左边空荡荡的衣袖,随微风轻轻晃起来。燕哥儿抓紧了张鸾的袖子,仰头只见阿姆神色愣怔,同那个奇怪的男人对视着,竟连他说话也听不见了。
“阿姆,我们快回家呀,黎叔叔要等急了……”
“阿姆,阿姆——”
懵懂的孩子急切地吸引亲人的注意,一不留神,那男人已经快步走过来,竟钻进他阿姆的伞下,一把将人拥进了怀里。
真是好不要脸的登徒子……阿姆就这么和这个男人抱在一起,也不怕被谁看见吗?!张燕想要把这个怪大叔推开,奈何脾气大力气小,使尽了全身力气也推不开两人,气得撅嘴哭起来。
半晌,荣青鹤终于放开怀里的人,低头看向那个抽噎的孩子。
只见他鼻尖通红,小小的五官与他的鸾儿极为俏似,哭得皱成了一团,他好笑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问道:“你委屈个什么劲儿呢?”
“这是我阿姆哇……你到底是谁?”
“那我就是你阿爹——”说完他单臂抱起了孩子,依旧挤在张鸾的伞下,一家三口紧紧贴在一起。
“鸾儿,带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