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澹然那句关于棋局的低语,如同投入古井的碎石,在秦彬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后,便再没了下文。
帝王的心思,仿佛只是晴空下偶然飘过的一丝云翳,倏忽而来,倏忽而散,不留痕迹。
然而秦彬却知,那看似随意的点拨,实则是比诏狱刑具更锋利的探针,已精准地刺探到了他试图深埋的根基。
接下来的两日,养心殿内一切如常。周澹然照旧批阅奏章,召见臣工,闲暇时或翻阅古籍,或对弈一局。
他对待秦彬的态度,恢复了最初的淡漠,甚至比之前更甚,几乎不再投去一瞥,仿佛那日棋枰旁的对话从未发生。
秦彬依旧每日在固定的时辰出现,做着固定的杂役,擦拭那些永远纤尘不染的珍玩,整理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籍。
他低眉顺目,动作机械,将自己活成了一尊会呼吸的石像,不敢有丝毫情绪外泄。
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周澹然的目光偶尔扫过殿内,哪怕并非看向他,他的脊背都会下意识地绷紧,如同惊弓之鸟。
夜间回到乾西五所那阴冷的配房,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他常常辗转反侧,周澹然执子沉吟的身影、那轻描淡写却直指要害的棋路、以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恐惧。
他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虫,明明看不见那捕食者,却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致命的窥视。
这天午后,天色比前两日更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不见一丝阳光。
殿内早早掌了灯,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将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
周澹然刚刚处理完一批关于年关祭祀的繁琐奏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他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龙案一角那盏早已凉透的参茶上。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很有眼色,立刻躬身低声道:“陛下,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盏热的?”
周澹然摆了摆手,视线却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正在远处窗边,踮着脚小心翼翼擦拭一扇紫檀木嵌螺钿屏风的秦彬身上。
秦彬今日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宫袍,更显得身形单薄,伸臂擦拭高处时,衣料下凸起的肩胛骨形状清晰可见,像一只随时可能折翼的蝶。
殿内寂静,只听得见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烛火轻微的哔剥声。
周澹然看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秦彬。”
秦彬正全神贯注于屏风上繁复的花纹,这突如其来的唤声让他浑身一颤,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从垫脚的小凳上摔下来。
他慌忙稳住身形,几乎是跌撞着快步走到御案前,扑通一声跪倒,伏下身去:“奴才在。”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是新一轮关于政事的诘问?还是关于棋局的深意探究?
然而,周澹然并未立刻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淡漠的眸子,上下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人。
目光从秦彬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背,滑到他因为用力抠着地面而泛白的手指,最后落在他低垂的、露出的一小截苍白后颈上。那截脖颈纤细脆弱,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开。
良久,就在秦彬几乎要被这沉默的压力碾碎时,周澹然才淡淡地对旁边的大太监吩咐道:“去,端一碗参汤来。”
大太监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不一会儿,他便捧着一只精致的青玉碗回来,碗中盛着热气腾腾、色泽澄亮的参汤,浓郁的药材香气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
“给他。”周澹然的下颌微抬,指向跪在地上的秦彬。
这一下,不仅是大太监,连旁边侍立的几个小内侍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给一个罪奴赏赐御用的参汤?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秦彬更是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骇与不解,仿佛听到的不是赏赐,而是鸩毒的宣告。他看向周澹然,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澹然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愣着做什么?朕赏你的。瞧你这副风吹就倒的模样,若是病倒了,谁来伺候朕笔墨?”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像羽毛轻轻搔过,却让秦彬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不敢再迟疑,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那碗沉甸甸、烫得他指尖发痛的参汤。
玉碗的温热与内心的冰冷形成尖锐的对比。
“谢……谢陛下恩典。”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他捧着那碗参汤,跪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喝?在这御前?他配吗?不喝?又是抗旨不尊。
周澹然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懒懒地靠回龙椅背,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淡淡道:“喝了吧。朕看着你喝。”
这句话,彻底断绝了秦彬的任何退路。他只能低下头,看着碗中晃动的、倒映着自己惶恐面容的汤液,咬紧牙关,如同饮鸩止渴般,小口小口地将那碗参汤喝了下去。
汤是上好的老参熬制,温热醇厚,本该是滋补元气的好东西,此刻流入他的喉中,却只觉得苦涩难当,每一口都像滚烫的铅液,灼烧着他的食道,一路沉甸甸地坠入胃里。
喝完后,他捧着空碗,依旧跪着,等待接下来的指示。
周澹然睁开眼,瞥了一眼空碗,没说什么。
他重新坐直身体,伸手去拿笔架上的一支紫毫笔,准备继续批阅奏折。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笔杆的瞬间,异变陡生。
或许是那碗参汤的热气熏得秦彬有些恍惚,或许是他跪得太久膝盖麻木,又或许是他内心深处对周澹然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极致的警惕而导致肌肉僵硬,就在周澹然伸手取笔的那一刻,负责在一旁捧著笔海的秦彬,递送笔海的动作,竟慢了微不足道的一刹那。
真的只是短短的一瞬。笔海的边缘,未能如常般精准地迎上帝王探出的指尖。
周澹然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整个养心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侍立的宫人,连呼吸都停滞了,个个面如土色。
周澹然缓缓收回手,没有看那支笔,也没有看笔海,而是将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直直地射向跪在地上的秦彬。
刚才那片刻的、仿佛带着一丝“体恤”的温和,荡然无存。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得能将人的血液冻结。殿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看来,”周澹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朕给你的这点宽容,不是让你用来懈怠和冒犯的。”
他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比雷霆震怒更让人恐惧。
“陛下恕罪!奴才该死!”秦彬浑身剧颤,手中的青玉碗差点脱手滑落,他慌忙将碗放在地上,连连叩首,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徒劳。周澹然需要的,不是一个理由,而是一个发泄那反复无常的帝王脾性的借口。
“恕罪?”周澹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嘲讽,“朕看你是一刻不清醒,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站起身,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龙案,带起一阵冷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磕头不止的秦彬,如同看着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滚去殿外跪着。”他的命令简洁而冷酷,“没有朕的吩咐,不准起来。让你好好想想,什么是规矩,什么是本分。”
“奴才……领旨。”秦彬停止了磕头,额上一片红肿。
他艰难地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和极度的恐惧,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通往外面冰天雪地的殿门。
殿门被内侍打开,凛冽的寒风瞬间呼啸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也吹散了那碗参汤残留的些许暖意。
秦彬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明亮的雪光与刺骨的寒冷之中。
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
周澹然重新坐回龙椅,面无表情地拿起那支紫毫笔,蘸了朱墨,继续批阅奏折,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和偶尔掠过殿门方向的、冰冷无波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只是这寂静之下,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恩威莫测,赏罚随心,这便是帝王之道,也是套在秦彬脖颈上,越收越紧的无形枷锁。
养心殿厚重的朱漆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彻底隔绝了殿内那虚假的温暖和压抑的龙涎香气。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寒意与呼啸的北风将秦彬完全吞噬。
他被罚跪的地方,是殿前丹陛之下的广场。
汉白玉铺就的地面,此刻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冻得坚硬的积雪,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
风雪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无孔不入地穿透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罪奴袍服,直刺肌肤,瞬间带走了体内那碗参汤勉强带来的一丝暖意。
膝盖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旧伤未愈,又添新寒,痛楚几乎让他晕厥。
他强迫自己挺直背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低下头,做出标准的跪姿。这是宫规,即便是受罚,姿态也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便是罪上加罪。
寒风卷着雪沫,劈头盖脸地打来。雪粒沾在他的睫毛上、眉毛上、头发上,很快便凝结成细小的冰凌。脸颊和耳朵像是被刀割一样疼,迅速失去了知觉。
裸露在外的手指,先是冻得通红,继而变得麻木僵硬,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
他跪在那里,如同一尊正在被风雪逐渐侵蚀的石像。
视野里,是空旷寂寥的广场,远处巍峨的宫阙在风雪中显得模糊而遥远,如同海市蜃楼。
偶尔有太监或宫女裹着厚厚的棉衣,缩着脖子,匆匆从远处的廊庑下经过,投向他的目光,有怜悯,有好奇,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冷漠,随即又迅速移开,生怕沾染上晦气。
时间仿佛被这酷寒冻结了,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息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身体的痛苦是清晰而剧烈的,冷,痛,麻木,交替折磨着他的神经。血液似乎都在慢慢凝固,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
然而,比身体痛苦更甚的,是精神上的煎熬。
周澹然那瞬息万变的态度,如同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上。
前一刻的参汤,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曾让他死寂的内心产生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错觉;而后一刻的罚跪,则是一盆彻骨的冰水,将他彻底浇醒,也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永远是那个可以随时被赏赐、也随时被惩罚的罪奴,帝王的喜怒,就是他头顶悬着的利剑,落下的时机和方式,全凭对方心意。
这不仅仅是对□□的惩罚,更是对意志的摧残,是对人格的彻底践踏。
周澹然要用这种方式,磨掉他可能残存的任何一点骄傲、任何一点不属于“罪奴”的念想。
风雪越来越大,天色也逐渐暗沉下来。广场上积累的雪越来越厚,已经漫过了他的脚踝。彻骨的寒冷让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过往的片段杂乱地闪现:父亲温暖的笑容,家中书房淡淡的墨香,琼林宴上的意气风发,然后是抄家时的血与火,诏狱里的黑暗与痛苦,周澹然那双冰冷探究的眼睛……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疼痛让他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
倒下,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还有血海深仇未报,还有父亲的冤屈未雪,他不能死在这里,像一条无名的野狗,冻毙于风雪之中。
就在他感觉体温一点点流失,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廊庑的拐角,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地闪过,似乎还朝他这边望了一眼。
是云舒?
那个曾给他送过姜汤和伤药的小宫女?
那身影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他以为是濒临极限时产生的幻觉。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瞥,却像在无边黑暗中,给了他一丝极其微弱的慰藉。
这深宫之中,终究还是有一点点,哪怕微不足道的暖意。
养心殿内,烛火早已全部点燃,将殿宇映照得如同白昼。周澹然处理完最后一份奏折,放下朱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殿内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他端起一杯新沏的热茶,踱步到窗前。窗纸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模糊了外面的景象。但他似乎能透过那层冰雪,看到那个跪在风雪中的身影。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试探着低声问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外面风雪太大,您看……是否让那罪奴……”
周澹然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呷了一口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俊美的面容,看不清神情。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让他再跪半个时辰。”
“是。”大太监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下。
周澹然依旧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茶水的热气渐渐散去,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急了。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是在享受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还是在衡量那枚棋子,究竟还能承受多少磨砺?
半个时辰,在温暖如春的养心殿内,或许只是品一盏茶、阅几页书的功夫。但对于跪在风雪中的秦彬而言,这半个时辰,无异于在鬼门关前徘徊。
当殿门再次开启,一名小太监尖细着嗓子传达“陛下开恩,准其回去”的旨意时,秦彬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是被两名负责杂役的小太监半拖半架着弄回乾西五所的配房的。
他的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脸颊和耳朵冻得发紫,嘴唇乌青,浑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配房里的其他几个低等内侍见状,有的面露同情,更多的则是漠然避开,生怕惹上麻烦。
只有云舒,早已焦急地等在那里。
她看到秦彬这副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却不敢多言,只是赶紧帮着将那两个小太监送走,然后闩上门,打来热水,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秦彬冻僵的膝盖和脸颊上。
“秦公子……您忍着点……”云舒的声音带着哭腔,动作却异常轻柔。
她找来自己偷偷攒下的一点劣质烧酒,蘸湿了布巾,轻轻擦拭秦彬冻伤的部位,以期活血化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