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之后的天气,忽冷忽暖。裴府的青瓦被夜露打湿,晨光一照,反出一层浅浅的银白。南院里,风吹过竹影,叶声像细碎的雨。凛归之抱着新换的干草,蹲在马厩门口,偷偷把袖口揩在脸上,掩去一点冻红的鼻尖。
清晨裴世璋对他说:“明日若考得甲等,我带你去看庙会夜戏。”那时他还笑着点头。可到了傍晚,裴府书房的门一直关着,没人再提起这话。
凛归之本该去练字,却在窗外的石阶上坐了许久。他手里捧着裴世璋早上塞给他的歙砚,青石细腻,刻着隐约的花纹,摸上去冰凉,忍不住一遍遍抚着砚边。屋里灯光亮起,隐约传来低沉的说话声,他本想走,却被那声音牵住。
“……河北的庄子必须瞒住,”那是裴父的声音,语气压得极低,“世璋,明日去账房,把永乐三年的旧契找出来烧了。”
凛归之听得不懂,只记下“河北”“烧契”几个词。他趴在窗边,眼睛透过缝隙,看见裴世璋的背影挺直得像一杆笔,静静立在那里。
“那归之呢?”那声音是裴世璋的。
“他姓凛。”裴父打断,“裴家的事,不该让外人插足。”
那句“外人”轻得像叹息,却比寒风更冷。凛归之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踢到台阶边的石角,怀里的歙砚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屋里瞬间安静。
下一秒,窗被推开,寒风卷进屋。裴世璋的影子越过窗框,眉眼里是少年少有的冷意:“谁准你偷听的?”
凛归之僵住,慌忙对着他摇头:“我没偷听……我只是想看你在做什么。”
裴世璋翻窗而出,动作比平日快许多。他走到凛归之面前,弯腰拾起那方砚,指尖掠过碎裂的角。那一瞬,青石上还有凛归之的体温。
“河北的庄子……是藏着糖糕吗?”凛归之小声问。去年除夕,他记得世璋哥曾笑着掏出几块芙蓉糕,说是“从河北庄子里偷的年货”。
裴世璋的眼神一下变了。那种变化凛归之说不清,只觉得像风雪要落下前的寂静。
裴世璋抬手,一把夺过砚台,往墙角狠狠一掷。碎裂声在夜里清脆刺耳。
“滚回西厢去!”他的嗓音低而急。
凛归之望着地上的碎片,那方他小心捧了一整天的歙砚,如今碎成几瓣,碎屑嵌在砖缝里,反着一点冷光。
这是裴世璋第一次用“滚”字。凛归之望着地上歙砚的残骸,青黑色的碎块像被揉烂的蝶翅。他慢慢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碎石,就被裴世璋拽着衣领提起来。
“听不懂话吗?”裴世璋的呼吸急促,指关节绷得发白。
“我……我只是……”
“裴家的事,与你无关。”裴世璋打断他。
凛归之抬头,看到他左手还攥着什么。仔细一看,是那块去年摔碎的白玉佩的一半,玉边被握得太紧,已经在掌心割出血口。
“你流血了……”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
裴世璋愣了一下,随即像被刺到般松手。碎玉飞进枯草丛,少年转身大步离开。风起,墨色衣摆擦过地面,扬起点点尘土。
院子重新安静。凛归之蹲在那儿,鼻子发酸,却不敢哭出声。他一点点在雪地上翻找,指尖被冻得通红,终于摸到那块带血的玉片,又摸到歙砚的碎角。两样东西都凉透了。
他正准备起身,忽然看见地上还压着一张纸。那是裴世璋白日写的诗稿,墨迹被泪水晕开,后半句模糊成一片灰。凛归之小心地将纸摊平,放进怀里。
夜越来越深,寒气从砖地透上来。凛归之想回房,又舍不得走,生怕那块碎玉再被人踩坏。他就这么守在原地,一直等到更鼓三响。
屋里的灯重新亮起。那是裴世璋的房间。他靠在案前,神情冷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手却在颤。他抬眼看见窗外的小影子仍蹲在院中,犹豫片刻,忽然伸手抓起桌上的账册,狠狠掷进火盆。火光腾起,照亮他掌心新裂的伤口。
“外人”两个字像钉子一样在他脑子里敲着。他不想承认,可父亲的语气没有转圜。
那一夜,裴世璋几乎没睡。
清晨,风带着寒露,裴府的檐下结了薄霜。凛归之被冻醒时,怀里的碎砚还紧紧抱着。手指一松,几片砚角叮当落在地上。
门被推开。裴世璋走进来,神色平淡。
他将一方新的歙砚放在桌上。那砚边上嵌着细细的金线,把昨夜碎裂的裂痕都勾勒出来,像一枝春梨在青石上开花。
“拿好。”他语气冷冷的,“以后不许你再靠近书房。”
凛归之低头接过,声音很轻:“我只是……想等你带我去看夜戏。”
裴世璋的手顿了顿,没再说什么。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新裁的宣纸,放在砚台下。
凛归之抬头,看见纸上写着五个字:“莫问河北事。”
墨迹很新,还没干透,末笔处有一点淡淡的血色。
那一天的风很冷,雪花从檐角落下,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旋了几圈,又轻轻落地。凛归之看着那方修好的砚,忽然觉得胸口也被缝合了一道细痕,看似完整,却再也不如初。他轻声唤:“世璋哥……”
少年没有回头,只抬手理了理衣袖,往书房深处走去。
门关上,风停了,檐下的雪融成水珠,一点点滴落在砚台旁的宣纸上,晕开了那一行字的最后一点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