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即起身,来到主峰大殿,与几个相识的人闲聊一番,很快摸清了现在的时间点。
这个点,应是白湘刚进门不到一年。
林临琳之前忙于修炼护阵,没关注过自己门下的弟子,纯放养教学,把各种东西随便发发,随他们自己悟去,不明白的,可以去主峰听听别的长老教学。
翻翻自己的峰内各种档案,在弟子录里,林临琳看见了白湘的信息。
很简短。
十四岁,男,自称小青洲流浪人士,青元2230年,参加连山门第一百二十届弟子大选,考核通过,分入林临琳长老门下,弟子院落编号丙8号。
思索片刻,林临琳决定直接找白湘好好谈谈。
连山门很小,又穷又破。
她之前疑惑,是不是修仙界的门派都如此朴实无华,但得了老者给的讯息后,她释然了,毕竟是灵气稀薄,偏远荒芜的小清洲。
喊了一个小弟子来带路,不多时,林临琳来了白湘的院落。
小弟子离去前,神色飘忽,悄悄小声道:“林长老,这个人很奇怪,您多加留意吧。”
林临琳怔然,旋即温和笑笑,送了他一瓶上好灵药:“明白了,谢谢提醒。”
院子里没人,她随意寻块外面石板坐下,静静等待院子主人回来。
等啊等啊,夕阳西下,太阳快落山了。
灿烂的霞光照耀着一切,云彩柔软,缤纷绚丽,天是金澄澄的,通透,漂亮。
远处的林子,树和树的顶尖缀了溜溜的光点,晃动间,光点移动,别有意趣。地上碎石路,许多小石子反射着熠熠的光,她拾起几颗在手里把玩,被太阳晒后的石子,热热的。
她把石子一个一个向远处丢弃,没有用力,只作娱乐。丢完了再抓一把,继续。
几颗石子骨碌碌滚在前面人脚下。
林临琳抬头细瞧,看清了他的样貌。
身形单薄清瘦,气质沉静。
脸小,尖下颌,五官清秀,皮肤很白。不是正常漂亮是玉白、月白、雪白,是久病在床的人,没有血色的苍白。
眉毛纤淡,眼睛很大很黑,没有一丝亮光,幽静异常。鼻头小小的,鼻骨细细高挺,薄唇紧抿,没有颜色。头发黑亮,没有束冠,只散在背后,用简单头绳系在后面。
一身普通白色无花纹校服,袖口没有像其他弟子一样,用袖箭束起,只松松地放开,露出缠有黑色布带的手腕,脖子那里也是,缠了厚厚黑布。
整个人浑身上下透着股莫名的阴气,他一来,原本温馨明亮的环境氛围,怎么也明媚不起来了,反倒衬得四周诡异。
林临琳起身,缓缓情绪:“你,是叫白湘吧?”
他点了点头,面上没有情绪。
林临琳见他这样,原本计划好的说辞,有些卡壳,她嗯了几声,理顺思绪,郑重道:“白湘,我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跟你聊聊,这件事只你我二人知道,现在方便进一下你院子里细细说吗?”
白湘眉毛轻轻皱了一下:“好,师尊请进。”
他声音清亮,略带沙哑,调子没有什么起伏。
这“师尊”一词,差点把林临琳的鸡皮疙瘩激起来。一个没有几面之缘,杀过她的大魔头,现在也板板正正喊她师尊……受不住,实在受不住。
林临琳努力平复受惊的心脏,轻轻推开院门。
院面简洁有致,很干净,有些淡淡的血腥味。
这味道,叫她心里凉凉,手脚也发凉。
林临琳深呼吸一口气,坐在树下的木凳上,挥挥手,示意白湘也坐对面。
他坦然地走上前,甚至作了个礼后,才坐下去。
酝酿着,酝酿着,林临琳怀着一种豁出去的心态,垂着眼,不与他直视,只看见对方细白的,裹着黑布的手腕。
“先解释一下,我本人没有任何恶意。跟你说这件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希望你能接受一点想法。”
起了头后,后面说着顺畅多了。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不是小清洲的人,是从大云洲来的,而且修行噬血诀,对吧。”
他沉默几瞬,轻按桌面,离席站起来,俯视她。
“从哪里知道的。”
不是询问,是命令。
林临琳眼皮一跳,知道躲不过,硬着头皮道:“一个很神奇的地方,你以后会特别想去的,但,你不该去。”
一阵长长的寂静,对面没有一点动静。
怎么回事。
忍不了了,林临琳抬头,撞见白湘幽暗的眼睛,淡漠,冰冷,深渊一样,晦暗不明,涌动着不可名状的东西,看她像在看一具尸体。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同白湘这种人摊牌讲道理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有用!
她真是想得太理所当然了。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掌心裂开割口,红艳艳的血肉摊开,血藤蔓出来,眨眼间绕上她的手臂,粘腻血腥,微微鼓动,像血管一样,上面还带着淋漓的血,将她衣袖浸成暗红色,渗入衣下,肌肤也淋上那带着热气的液体。
府内灵气又一次涣然消散,什么也做不了。
“啊啊啊!等一下!”
血藤动作慢了下来。
心理受打击后,意识到要再度死亡,林临琳慌了神,口不择言道:“喂,喂!不是……你刚才没听吗,听不懂吗,我说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根本就不想也没能力去害你!只是跟你谈话合作,好吗?”
白湘垂眼觑她,秀敛清寒的小脸没有一丝动容的情绪,圆滚滚的,乌黑的眼珠看向了她的腰间。
……什么意思。
林临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眼,给她大脑宕机了。
那里系着一个摄魂盘,质量不错的那种。
刚醒来,同几个相识的连山门长老同事聊天时,她随口吐槽怎么阻止魔头的事:“你们说,如果身边有一位日后会成为很可怕的魔头,现在做什么能比较好地制止他日后的行为?”
大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多是把这当个调笑。
其中一位长老丢给她这摄魂盘,笑道:“当然是趁他弱小时,一举拿下,断绝日后危患。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是我一个徒弟做的,还不错,送你吧。”
那位长老一向大方友善,她不好拒绝,就谢过收下。她有个习惯,不大的,有挂绳的东西总是随便挂在腰扣上,等东西多了再收起来全部塞进储物袋里。
看白湘现在这样子,估计是一开始就认为,她在胡扯,准备动手逮他。
哈哈,真是,找人摊牌带这东西……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林临琳心中无悲无怒,只是有些难过,为自己莽率的行为懊悔。
眼前一黑,能感知到自手臂的地方开始,血藤分散出无数细小枝桠,将皮肉缠紧,钻进内里,咬食着她的肉。因为意识渐渐消散,这种感觉并不痛,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如隔云端,就是有些瘆人。
陷入黑暗沉眠,这一次,没有太久,林临琳醒来,又看见那棵高大得令人震撼的巨树。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将它长长枝干上的叶子吹得摇摇晃晃,从底下望着,像无数飘摇纷翻的黄色蝴蝶,在其枝头飞舞,壮观绚丽。
“你失败了。”
这声音还是那么深远空旷。
她闻声转身,看见老头的虚影。
“那个,这任务太难了,我胜任不了,你要不换个人看看?”
老头没回答她,半晌后飘来一句:“再来一次吧。”
这是陷入不成功,就一直再来的循环了吗?如果说,林临琳最开始,对这事情,还有点士气,经过刚才失败,她的士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说说不通,打打不过,她能阻止白湘才是出了鬼了。
不等她抗议,老头挥出绿光,林临琳晕眩,灵魂抽出,飘飘荡荡,挤来挤去,最后回到原来身体。
眼前依然是她的洞府。
出去聊天,发现这次的时间点比上次更早,白湘还差半年才进入连山门。
不管了,不管了,她飞一般来到主峰大殿,迅速找到掌门,告知他,她要辞职,她要独自过美好生活。
掌门自是不同意,莫名奇妙的,突然撒手跑路,哪有这样的好事。
扯皮闹了半天,一堆人来围观,有不少同事劝林临琳,不要随意出去闯荡,外面危险得很,在宗门里,又有灵石拿,又清闲自在,多好。
在众人发觉她铁了心要走后,随她去了。
林临琳支付巨额违约金,把在连山门辛苦存下的灵石,法器都留了下去,两袖空空地离开了。
走前,她心念一动,对他们说:“各位,下次收徒大典,如果有个叫白湘的小子要入门的话,不要收他。”
他们听她这话,虽不明所以,还是点点头,说记下了,会留意的。
在外面逛了一段时日,林临琳发现,她的同事们说得很对。
连山门外面几乎是处处皆危机。
妖魔鬼怪,邪修魔物太多了,这样那样,花里胡哨的宗门很多,没有几个是正经的。
这一路,有不少人要杀她夺宝,幸好之前一直钻研修炼,修为尚可,都逃了出来。
看来无论是那灵气充沛的大云洲,还是这穷乡僻壤的小清洲,想要安安分分,走正途修炼,实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想到这里,林临琳心里有些灰暗。
几十年一直待在连山门附近,误解修真界都以正途为主道,正道魔道,其实什么都不是,力量强盛为主道。
她有些疲惫,来到一家酒馆,随便选几道菜,慢慢吃着。
斜对角几桌拼在一起,坐了很多人,他们闹闹哄哄的,说话声音很大,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
“哎,听说了没,那个一直自诩向正道的小宗门,连山门,被灭门啦!”
“知道知道,不就几天前那事嘛,据说是无一人存活,现场血流成河,尸体无数,都被吸干烧焦一样,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连山门虽小,但有那样坚固的护阵,没得罪过什么门派,怎么落了个那样的下场?”
“那谁知道,如此残忍的手法,应是一些邪修做法炼邪术。可惜了,我认识几个连山门的弟子,说明年一起去参加去大云洲的选拔,现在是去不成了。”
“说到大云洲,近期那里的人来小清洲这里,是不是多了好多?”
“是,他们行动很隐蔽,好像在找一个罪恶多端的逃犯。”
他们还在聊着,话题已经不是连山门了。
林临琳看着盘里还剩大半盘的菜,忽然没了胃口。
慢慢的,那些人走了,菜已凉透,她才夹起一片菜叶子,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伴随着咸咸的,面上滑落,水一样的液体。
吃了一会,她实在吃不下了,左手抵住额头,盯着桌面,出神了好久好久。
小二来她面前,敲敲桌面:“客官,您还吃吗?客官,客官?”
这人似是如梦初醒般转过来,小二这才注意到她的神情,显然是哭过的样子。
“客官,您还好吗?”
林临琳:“没什么,结账吧。”
出了酒馆后,林临琳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刚才的事。
她其实并没有和连山门的人有多少交往。
刚穿越那会,明白身份和处境后,立即研究修炼,闭关十多年,出来后,就被掌门派去看护大阵,无人交流,虽然有轮换,但在不看护大阵的日子,她也很少和他们交流,多是一个人独处,偶尔掌门把大家拉在一起,开会讨论一些事项,或是要和几位长老一起做些事情。
可她毕竟在连山门待了几十年。
而且,他们给了林临琳一些善意。
虽然小,却使她倍受欢欣。
那个提醒她的带路小弟子,给她摄魂盘的长老,建议她留下来的几位长老,甚至是总是指使呼唤她的掌门,有一次听说她受了伤,也送了她几件补品。
虽不知道为什么,提醒他们不收下白湘,最后依旧被灭,甚至更提前了,但显然的,她逃避的话,结果不会改变,她一人在外,也不会有多轻松。
思及此,林临琳叹了口气,决定再来一次。
即使依然没有确切的希望,不知道能不能阻止白湘,她还是想再试试。
她拿起剑,犹豫片刻,还是割开手腕,然后坐下,倚在树后,慢慢引导灵气流向丹田,将其压缩炼化到极致,直接刺向氤氲的金丹。
金丹破碎,修为猛猛直坠,灵气像破了洞的水袋,哗哗流散溢出。
坐下的植物,受这突如其来的浓郁灵气,不断疯长,背后的树也枝干粗壮起来,很快这片草木茂盛得有些异常。
林临琳现在是凡人,手腕血脉已破,不会像以前一样自动修复,血很快流尽,她在静静等待死亡。
附近几个修士注意到这不正常的灵气波动,闻讯赶来,飞光闪现,看见了这片诡异的画面。
植被茂盛,多且杂密的草像高厚的垫子,绿得发黑,一身上没有凶猛伤痕,只手腕破了的女子坐在那里,血流得到处都是,其身下片片草丛变了色。她呼吸微弱,显然是快尽了,但没有一丝伤心,没有一点求生的**。
这一行人的领头,皱了皱眉,察觉她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后,来到她面前,拿走她的剑。
这剑可是好剑,在小清洲这地方,是少见的好货。
起身离去前,领头听见她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个袋里,有些灵药,拿,拿去吧……”
他心神一震,看向她手里的袋子,布面染了血,看不出原来的花纹。
他仔细看她,她面容很平静,眼睛温和,明明快死了,还是亮亮的,他听到她说:“没,没关系的,拿着吧……”
从没被这样柔和的目光注视过,心像裂开道道缝隙,有什么细小,却不容忽视的热流从中流出,让他身体僵硬。
他忽然间不想她死去,作势要治疗她的腕处,脱口而出:“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对方摇了摇头,抽出了手。
后面同行几人,见他半天不回来,问怎么回事。
他起身离开,带着剑和袋子,回到同伴身边,有种失魂落魄之感。他很想回过头,再看那人一眼,但理智告诉他,再回去得话,他肯定忍不住会救她,可身边人不会同意他这么做,而那个人,她也并不想活着,为什么呢……
意识渐渐涣散,身体发凉,林临琳知道很快又要回去。
视线黑尽前的刹那间,她好像看见了一道白色的人影,向这里走来。
衣袖飘动间,露出其缠有黑布的小臂,莫名的熟悉感。
不及细想,林临琳陷入彻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