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烧得噼啪作响。
隐约中能看到有人不断往里添柴,女人嗓音沙哑,好似许久未吐露声音:“外头风雪快点停歇吧,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
男人沉默许久,缓缓说道:“风雪过后,天总会放晴的。”
女人神情闪过一丝漠然冷讽,附和:“你说的对,风雪过后,天总会放晴。”她话语反转,又自顾自道:“我们这些无辜的妖族还能不能见到春天?”
男人添柴的手一顿,他喃喃自道:“无辜吗?”
女人反问:“我们难道不无辜吗?”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女人,低下头:“那些妖族在杀人的时候,我们目睹了,但没有阻止,我们袖手旁观,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罪恶。”
数百年前,部分妖族犯下滔天罪行,承担罪行的是整个妖族。一半妖族被修仙者流放至极北寒域,一半妖族被押解至荒沙大漠,部分妖族侥幸躲过修仙者追查,隐于人群。
女人一阵思索,劝慰说:“就算我们站出来了,单凭你我二人的力量又能做些什么?倘若你我真的站了出来,那便是与妖族做对,是妖族的罪人。
他们无辜,你我无能为力,最终与妖族共苦受到牵连,流放到这冰雪天地,怎么不算一种无辜?乱世之中,你我不助纣为虐,已经够好了。”
男人拿起木棍拨弄火势,不再说谈这个话题,“最近一只幼年雪狼在其他妖族的帮助下躲过山下修仙者的巡查,去了中原。”
女人眸光微闪,给予希望,“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实现妖族大梦。”
云澹想要回应他们,自己会实现妖族大梦,解救妖族,可他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不能动弹,视线一转,他竟连具躯体都没有。
云澹再次看向男人和女人,发现两人已然化为了枯骨原型,犬羚与白鹭。
篝火最终熄灭。
云澹拼尽全力终于挣开束缚,在挣开束缚的那一刻,眼前场景变化为了战场。
人妖大战,烽火连绵,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破军殿为首斩妖灭阵,扶风境、如来陵左右护法清扫妖袭,天机布阵,南疆施毒一人抵千军万将,药王谷妙手回春,枯骨生肉。
无数重伤垂死妖族从空中落下砸向地面,肉骨化泥,万箭穿身、烈火焚烧、击中命门……
百年战役,在这一刻拉下帷幕。
妖族落败。
人族大胜。
尸骨中,一重伤妖族拨开同伴尸体艰难爬出。
云澹上前想去医治,眼前场景再度发生变化。
烈日当空,漫天黄沙。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沙漠深处,队伍两侧不断有修仙者巡查监督。
妇人汗如雨下,怀中还抱着三月幼妖,骄阳如火,她怕孩子难忍酷热用衣布遮挡获取点点阴凉,又怕衣布下不透风,衣布遮一会儿掀一会儿,并时不时掀开查看孩子情况。
不知道行走了多久,众人看到了不远处的甘泉湖,脚下的速度也不由快了起来。
怀中的孩子此时一反常态,没了哭闹,安静躺在她怀中。妇人以为孩子热的难忍,不再时时查看情况,加快了脚步。
妇人赶到湖边寻了一处不拥挤的地方,掀开衣布,看见孩子嘴巴微张,整张脸热的红扑扑的。
妇人跪着,伸手捧了一捧清水,小心翼翼的喂给孩子,孩子没反应,任水流过脸颊淌进衣衫。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探了探孩子的鼻息。
孩子死了。
妇人不敢相信,任眼泪充斥在眼眶,她不敢眨眼,再次伸出手探孩子的鼻息,没有呼吸了。
她的孩子,被她活活捂死了。
只差一步,明明就快要喝到水了,孩子却赶在喝水前没了性命。
妇人崩溃大哭,她对不起孩子,无颜面对战场中死去的丈夫。
哭声引来修仙者的注意。
她说她的孩子死了,三个月的孩子,这么小,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世界的美好。
修仙者淡淡一瞥,不为所动。
妇人见状疯了,颤抖着抱起孩子,用仅剩的妖力维持孩子的模样,轻唱摇篮曲:“数十月,将天明,娘的孩子乘风浪……”
她没了寄望,双目无神,抱着孩子跟在队伍后边,身旁的修仙者瞧了眼襁褓,里面是一只极为可爱的浅棕毛发小兔,闭着眼,安详依偎在母亲怀中,如果不是知道事情全貌,他真以为小妖只是睡着了。
云澹别开目光,周遭环境再度发生改变,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妖族,真的只能沦落到这一步了吗?”
“我们承认我们所犯的罪行,可下一辈是无辜的,妖族,不能世世代代都遭遇如此。”
“我们得出去,不能任由修仙者随意宰割。”
“我有一个计划,善隐于雪地的妖族优先。”
“不管是谁,出去了,一定要拯救妖族。”
“云澹……”
“云澹,我相信你。”
“云澹,你是妖族逃出囚域最关键的一步棋。”
眼前突然出现无数族人于熔岩之中托举幼妖,希望他能施以援手,救他们于水火。
身后,是修仙者赶尽杀绝,大肆斩杀妖族。
他不敢凝望那些眼睛,那是深沉的、悲哀的,万籁俱寂下震耳欲聋的思望。
他拿起利剑,誓死捍卫妖族,哪怕鱼死网破。在一阵失足感中,云澹猛然惊醒。
他抬手擦去额头的冷汗,发觉那是一场梦,幸好也只是一场梦。
心悸未平,云澹察觉这不是渔港舍。
殿内陈设精美,炉中熏燃着雪松,沉稳内敛,犹如置身远山寒林。
喜爱雪松味道的,只有云麋居的裳荣。
他记得,是柳枝绮把他托付给了裳荣。
后背的伤没有进一步恶化,痛感大不如前,裳荣她竟然没有趁其下毒手,真是难为她了。
云澹穿衣下床,推开门,是大雪肆虐,他联想到梦里困于极北之地的妖族,顿时对雪天厌恶了几分。
他欲下山,刚走出几步,身后一道声音让他止住脚步。
“云澹,上来坐坐。”
二楼亭台处,裳荣把煮好的茶水倒入事先预报好的牛奶中,一杯推至云澹面前。
“尝尝。”
云澹垂眸观察片刻,心疑茶中有毒,未喝。
“围炉煮茶,师姐好雅兴。”
这孩子醒来说话刺刺的,又发生什么事情啦?还是,不会已经记恨上了吧。
她可没小说里原主做的过分,裳荣胆战心惊的抿了口奶茶,如果连这也记恨上了,那男主的心胸也太狭隘了。
“后背伤势恢复如何?”
云澹揖礼道谢:“多谢师姐相救,已经好很多了。”
裳荣匆匆瞥了眼云澹神情,想是没有记恨,道:“铖阳与你一同受罚,他倒与平时无般,你怎会如此不堪。”
那鞭子非同寻常,打在妖身上自然无法和打在人族身上相比。云澹猜想裳荣应是不知他是妖族。
“云澹修为低下,自然不能和铖阳师兄相比。”
裳荣自知心亏,云澹入玄霜境五年修为不见长进,其中缘由她一清二楚,借机托出下山历练一事:“既如此,便随我一同下山降服妖鬼吧。近几天陈城送来书信一封,说府内有走尸作祟,望扶风仙境派出弟子相助。”
云澹心中不免起疑,他不敢相信,这竟会是裳荣说出的话,莫非是要暗渡陈仓杀人灭口?
他眼眸微转,盯着裳荣看了好一会儿,眼前眉间红痣,带着怜悯众生样貌的人缓缓的喝了口茶,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目光,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
裳荣活了二十多年,面对这个不太强大、按照人族年龄算还是个十九小孩的男主,还是能拿捏的。
亭台外风雪依旧,朔风凛冽。云澹忽然想到,玄霜境内,云麋居最是高冷、孤寂,雪势最猛烈。
根据云澹刚才的态度,感觉不是很想下山,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一步一步击溃内心防御。
裳荣道:“在你受罚这些时日,寄养在青梧峰的狐妖生下一女,待狐妖身体稳定,过些时候上丹境境主会亲自送出扶风仙境。”
这些消息云澹已然知晓,裳荣的告知让他感到意外,故问道:“师姐不怕那妖狐今后为非作歹杀害人命?”
裳荣反问:“为何要怕?那狐妖修为不高,且有了软肋,若她敢为非作歹,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况且,普天之下,人有善恶,妖族亦是。过去百年,是我太过执着,认为妖就是妖,是妖就该死,如今幡然悔悟,竟也嘲笑曾经的自己。”
偏执仙师的洗白道路之绘声绘色演讲。说得太好了,裳荣忍不住给自己点个赞。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云澹坚信人的性格会变,但他不相信会在一夜之间。
他试探询问:“初入扶风仙境那年,师姐赠我的青云玉佩被云澹不慎遗失了,望师姐不要责怪。”
赠送青云玉佩?这是哪门子剧情。
裳荣绞尽脑汁回忆小说剧情,小说内容她看得匆略,好像没有赠送,但有几章番外是描写云澹初入扶风仙境和裳荣的事情,可惜她没看。
到底送没送?云澹刚入扶风仙境就被原主一眼看穿是狼妖,顶着人面兽心的样子增送玉佩接近好像说得过去。
但是吧,以原主的性格,就算死,也不可能向不喜欢的人赠送玉佩讨好接近,这个更说得过去。
“你莫不是记错了,我何时送过你玉佩。”
云澹失笑赔歉:“是云澹记错了。”
好小子,竟然在试探她。
云澹不是铖阳,三言两语不好忽悠,单凭这一次不足消解他内心的疑虑,裳荣指尖轻触茶杯,没办法,只能以武信服人了。
下一刻,茶杯扔出朝云澹快速飞去,云澹巧妙躲闪,索仙绫趁机而上。
听得剑出鞘的声音,索仙绫挡住剑身的锋利,尾端暗机采取攻击,云澹见状纵身一跃跳下亭台楼阁。
裳荣紧随其后。
原主仙力深厚,哪怕不动用仙器也能轻而易举取胜云澹。
索仙绫重缠回衣襟上,裳荣折下庭院枯木木枝,注入仙力,以枝为剑挥向云澹。
云澹侧身躲过,这招本意不在致命,木枝挥宏而出的意气击得身后冷衫树上覆盖的积雪掉落全无。
扶风仙境内弟子从未见裳荣使用佩剑,更多时候是善于利用周身物品注入仙力为己所用。
她速度极快,眨眼间的功夫裳荣已到了他面前,她举枝砍下,云澹即刻竖剑相抵。
裳荣忽然笑了笑,云澹顿时有所察觉,果真,下一刻裳荣猛然跃起,借力反转一圈后抬脚重重踢开了云澹手中剑柄。
随后一掌拍向他胸口,云澹摔向地面滑行了足足十多米。
裳荣摆足了原主架势,扔给他一瓶恢复伤势内力的仙丹,撂下一句话:“明早出发陈城。”
云澹沉默不言,刚才那一掌,裳荣若是多用些气力,只怕他心脉都要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