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喉咙哽咽,眼睛眨呀眨呀,才努力没有让眼泪掉出来。
听老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而此刻的善人,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回忆往昔。
这一天,终归还是来了。
她们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吹着凉涩的海风,云姨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耳畔。从远处看,像极了一对母女。
【娘,若是您能听见,就让云姨去得安宁一些吧,或许能让她的夫君来接她走过那条黄泉路。】淡月望着平静的海面,在心中祈祷着。
没一会儿,云姨的身子突然坐了起来,她痴痴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笑了出来:“郎君?”
她似是不确定地呢喃发问,而后笑得开怀:“真的是你来了!月儿,他来接我了,就在那艘小船上,他一个人划着船来了。”
突然,她猛吸一口气:“那是……”随后欣喜万分:“红灯笼!船头还挂着我们成亲时亲手做的红灯笼!”
淡月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那里除了无尽的海水和即将沉默的夕阳,什么都没有。可她依然笑了,她知道,许是娘亲听见了她的期盼。
可下一秒,她却只觉得鼻头酸涩,将那声呼之欲出的呜咽死死压在喉间,“我看见了,是您的夫君,他来接您了。海上风大,您再等等。”
等什么呢?
她想让云姨晚些走,再晚些走,可是……
当最后一缕天光沉入海平面之时,满天繁星骤然明亮,云姨的眼睛在望向繁星之时,永远地闭上了,嘴角还带着幸福而安详的笑容。
海风依旧拂过,海浪翻涌不息。淡月的身子一动不敢动,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死亡,不知如何做才是对的。
她漂亮的眸子朝着满天星辰眨了眨,竟如同打开水阀一般,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滑落。她翻开手掌,里面有一块碎布,是云姨合眼之前放在她手心的,让她若是能成功出岛,定要寻这个人。
那轮红日所带来的余晖,终于在片刻后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越渐刺骨的寒风,她感觉到身侧之人温度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同样冰冷的触感。
她猛地把云姨揽入怀中,小手紧紧地环抱着云姨,试图让温度走得慢一些,更慢一些。
可生命的流逝,又怎么是她能够左右的。
慢慢地,怀中的温度已经冰得刺骨,可她依然没有放手。
她停止了哭泣,反而将那双哀伤的眼睛回转至大海。听着浪涛声冲刷海滩,一遍又一遍,就好像是为逝者专门吟唱的安魂曲。
“小船,船上还有红灯笼……云姨,这下您不再孤单了。”
许久未说话,这声嘶哑的声音让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夜幕降临,海不再有颜色,而是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漆黑。风声变得犀利,掠过耳畔时还夹带着阴森的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漫长的一整夜。
淡月像雕塑一般,就算黑暗将她吞噬,她的内心也没有一丝恐惧的位置。
“月儿——”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呼唤声,声音很是焦灼。
“月姑娘——”陌生人的声音接踵而至。
许恒正提着灯笼,带着人沿海岸线寻找她。
“找了这么久都没人,能不能是……进了林子?”人群中有人颤抖地说道。
“林子?”许恒疑惑。
那人解释道:“就是后头那座没有人气儿的山,若是进去了,怕是会遇见野兽。但……”
他双眼一眯,恨绝地回头:“再找,把整个海岸线都翻遍,若是还没有……再进林子!”
那一声声呼喊,淡月听见了。她想回应,但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连发出一个微弱声响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很僵,只有抱着云姨的手臂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可她已经没有知觉了。
灯笼微弱的光芒迎着风倔强地前进,许恒走在最前面,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一点点痕迹。
终于!
在那块巨大的礁石之上,发现了淡月的身影。
许恒瞳孔震得厉害,他看见的淡月,已经是毫无生气的侧颜,怀中躺倒的人姿势扭曲,手指甚至还蜷缩着,那样子,根本不像活着的人……
“月儿!!!”
他几乎嘶吼出声,连滚带爬地冲上礁石。他看着淡月闭着的眼眸,和冰冷的脸蛋,一瞬间崩溃到无法呼吸。
“月儿……月儿……”他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眼里尽是绝望。
紧跟着冲上来的年轻人,看着这样的场面,吓得不敢上前一步,他诧异地呢喃:“死……死了?”
后头来的中年男子,熟练地寻找那两名女子的脉搏,只不过一个人已经没了气息,另一个人微弱的近乎感知不到。
“快!快把衣服脱给她暖暖!”他招呼许恒把衣服脱下来,给淡月裹好,众人合力将她们带回了村庄。
大夫捻着胡须,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淡月,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此前的寒气侵髓还没有大好,现下又被海风侵蚀,就算是健硕的成年男子身躯,怕是也得大病一场。
“汤药能灌几分是几分,银针能通几处是几处。”大夫收拾着药箱,语气带着无奈,“至于姑娘能不能醒转,何时醒转……老夫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了。”
尽人事,听天命。
早在地下陵墓时,许恒便已经听过一次了,那时他对此没有实感,可现在他真的害怕了。
站在一旁本应该去送送大夫的他,紧咬下唇,手攥起了拳,喉咙一阵发痒惹得他想咳嗽,却硬生生被自己咽下。
五日。
离他们离开此岛还剩下五日的时间。
昨日淡月那么一闹,怕是那位王爷已经知晓了他们二人在此,却迟迟没有动作,许是还念着旧人。可时间越来越少,就算他们眼下的风平浪静是短暂的,他也应该去寻找更多的证据,争取带出这座隐蔽的岛屿。
大夫走的时候,见他一个男子怕照顾不好,便让自己的小女儿阿芝留下来帮忙。
“哥哥是要出去吗?”见他拿起厚重的外袍,阿芝问道。
“嗯。今天要麻烦你照顾姐姐了。”他走上前摸了摸阿芝的头,小姑娘模样清秀,性子沉静乖巧,让人忍不住地心生喜爱。
“放心!交给阿芝!”
城西墨韵斋。
门口的竹栅栏虚掩着,许恒四下寻着踪迹,却只见一名不过十五六年纪的少年在院子里忙活。
少年刚好抬眼和他的目光对上,那抹超乎年龄般沉稳的眼神,惹得许恒一惊。
“您就是楚先生的弟弟吧,请进。”少年没有丝毫犹豫,走近他说道。
“你认识我?”许恒侧身走入院内,侧身问道。
“不识。”少年答复,“但此处墨韵斋是私人宅院,若非有事之人前来,平日不会有人来。”
少年给他倒上一杯热茶,便自顾自地说自己名唤青墨,算是楚玉先生的关门弟子。
“那为何你没有跟着她一起作画?”许恒品了一口茶,问道。
青墨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将桌案仔细地擦拭一遍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下反倒让许恒有些尴尬起来了,他清清嗓子,说道:“你是个聪慧人,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没想到,青墨一拍即合,一改先前沉稳之色:“许大哥,不瞒您说,我早就觉得那地方邪性。之前跟师傅好一顿说,结果她把我赶走了,说作画必得心无旁骛,我这才自己开个小画坊维持生计。”
要不是许恒本见过大世面,怕是要被这突然变脸惊吓一跳。
青墨站起来,豪爽地一拍胸脯道:“您放心,打听消息的事儿就交给我!”
许恒木讷一笑:“好……好……”
楚玉留下的这位小眼线,倒也是机灵的紧,借着切磋画技,在墨韵斋办了一场小型画家聚会,悄无声息地混迹在各路画师之中。
而许恒也没有闲着,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位唯一有可能的突破口——画师封启。
早在给他当学徒的时候,许恒就发现,封启性格孤僻,自视清高也不愿与其他画师过多交往。但是,每日下了工,却与固定的三个友人在附近小酒馆聚首。
在打听过一圈后,他才知晓,那三人可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之徒,人称“臭鱼烂虾”。一个自诩风雅的画师,终日与这等人物厮混,本身就极不寻常。
许恒远远地看着那四人谈笑风生,颇有至交之风。但今日天色已经黯淡,只能明日早一些再去会会封启。
他路过街巷口时,有一家热乎乎的包子铺正出炉了一屉包子,顺手买了两份,打算自己留着吃一份,另一份给辛苦了一天的阿芝。
才刚到门口,在煎药的阿芝就发现了她,立刻放下手中蒲扇,迎上前来,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包子:“许哥哥你回来啦!下午阿芝给姐姐喂药,第一次都吐了出来,第二次才能勉强喂进去三勺。爹爹申时来施过针了,我按爹爹说的,给姐姐揉捏了手臂和腿脚,肩膀也活动过了,怕姐姐躺久了身子僵。”
阿芝的声音细细软软,虽然眼睛就没离开过那包子,话却说得条理分明。
许恒递上包子,说道:“有劳阿芝姑娘,这包子你拿去,今日实在辛苦了。”
阿芝连连摆手,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许家哥哥可别这么说。我……我是看见你和姐姐才知道,原来话本子里说的……说的……”
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许恒见状,拿出一个有些烫手的包子递给她。小姑娘连忙接过,也不顾热气咬了一大口,看着满脸幸福的模样便知晓,那包子确实味道极好。
“对!世间情意!”
“话本里常说,一男一女相知、相爱、相守,是最美好的世间情意。我娘老说那是假的,可看见哥哥姐姐之后,阿芝才明白,原来话本子里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