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黑暗中沉浮了多久,淡月的眼睫终于如蝶翼般微微颤动,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久违的光线刺入眼帘,让她不适地又阖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容。
他坐在床沿,正怔怔地望着她,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之色。
“月儿?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小心翼翼,怕惊扰了她。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昏迷前那令人心碎的真相:景伯伯的真面目、父亲的安危、那惧怕是为她母亲准备的水晶棺……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脑海,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她放弃了开口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了无生气。
许恒见她这般模样,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他起身,动作轻柔地倒了一杯温水,殊不知,这壶中的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替换热的水壶而来。
这次,他终于可以倒出一杯温水亲手递给她。他拿着水杯走到床边,俯下身小心地托住她的后背将她慢慢扶起来,又在身后垫了两个柔软的引枕,让她能靠得舒服些。这才将温水递到她的唇边,柔声道:“先喝点水,润润喉。”
她小小的手扶在他的大手外面,从手背传来热乎温度,终于让他这么多天的努力有了意义。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没喝两口就又放下了,目光低垂,双手交叠放在被子上,沉默依旧。
许恒放下水杯,重新握住她的小手,声音平静:“我们出来了。现在在一处安全的宅院里。”
没有回应。
“你昏睡了好几日,发烧很厉害。大夫说,你是郁结于心,加上地底闭塞,才病得如此凶险。”
她甚至都没有眨眼的**。
“月儿,我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得知真相时有多痛。被信任之人背叛,这种滋味,我懂。可就像我们曾聊过的,要往前看。”
淡月终于动了动,抬起眼帘看向他,眼中水光氤氲,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你不能倒下。想一想,我们为什么能出来?再想一想,这两辈子的执念是什么?我没有放弃,你也不能放弃。”他伸出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上辈子的恩怨纠葛,是他们该去背负的罪孽,不该成为压垮你的巨石。”他的话语如涓涓细流,缓慢而坚定地冲击着她的内心。“你说你担心王爷的安危,那就更该快些好起来。只有你活着,好好地活着,我们才能去查证,去救下你心心念念的那些百姓。可若就此消沉,岂不是正合了那些人的心意?你倒下了,云姨怎么办?”
淡月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点在重新凝聚。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微微用力。
“还有,”许恒的语气愈发轻柔,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大夫说了,你这病,最好的良药是晒太阳。你看,连天地自然都在告诉我们,要向着光,要汲取温暖和生机。过去的阴影就让它留在身后,我们得向前看。”
他微微倾身,靠近她,“月儿,你不是一个人。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阴谋诡计,我都会陪着你。你不是问我,这辈子想要寻求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吗?我告诉你。”
“我想知道,上辈子的失败,是否都是因为我太过桀骜,没有仔细去考虑你的想法。”
“我更想知道,若是我们没有遇见,你没有救我,我一介布衣就算爬得再高,也没有王爷做靠山,是不是你和我,都不用经历死亡。”
“我还想知道,若是我用尽全力去和那些手眼通天之人拼上一拼,究竟有几分胜算。”
他的话语,如同一击又一击重锤,敲碎了她心脏外围裹的坚冰。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在发泄,她在释然,她在寻找方向。
许恒主动将肩膀递了过去,淡月的额头抵住他坚实的肩膀,所有的委屈、痛苦和恐惧如同海啸一般翻涌而出,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可他也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哄着。
许久后,淡月的哭声渐渐止歇。她抬起头,虽然眼睛红肿,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里燃起的火焰却无比坚定。
“你说得对。我不能倒下,为了爹爹……也为了,我们。”
这一刻,换作许恒的身躯猛地一颤,那种失而复得的情绪穿透身体,他竟感觉鼻子一酸,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他悄悄回头耸肩擦去泪滴,回眸笑道:“对,为了我们所挚爱的一切。”
淡月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晒太阳。”
这一句话,让许恒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他如释重负地笑了:“好,我陪你去。”
寂静的小院,淡月躺在摇摇椅上,面目闭起,一晃一晃地晒着太阳。许恒搬了一个小椅子坐在她身侧,身前是为她熬好的汤药,一边用小扇子为其降温,一边诉说着她病着这么多天的经历。
本以为她会听着心里不舒服,许恒还特意挑拣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说,没想到她却察觉到了:“不必隐瞒,我好多了,了解多一些,也好为后面的事情做打算。”
有了准许,许恒这才全盘托出。
“这位林大人,却也是个真性情。”淡月不禁感叹道。
“是啊。”许恒附和,将温热的汤药递给她,“他怕是去救那些人了,还不知结果如何。”
一碗汤药被淡月一饮而尽,苦则苦已,但一口入肚倒也没那么难受。再以温水漱口后,问道:“你不怕他们暴露疫病是假吗?”
“想听真话?”许恒不答反问。
她的眼眸流转一瞬,笑了笑:“想听假话。”
“假话是,我不怕。”许恒的声音尽是宠溺。
“真话是,我也不怕。”
淡月挑眉:“哦?”
许恒:“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谋划,若是追究下来,以此地法则,也不过惩处我一人。可因此能换得大家平安,换得你的平安,我知足了。”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想的,淡月愣神了一瞬,侧过头去,声音闷闷的:“若是我醒来,寻你不见怎么办?”
“以月儿的能力,相信我在不在你的身边,你都能化险为夷。”他笑了笑,温柔地答复。
此番淡月重病,让他的心性被磨平了些,不争、不抢、不急、不躁,若是能以自己的命换得她平安,那也值了。
“我不能。”
声音很小,却还是让许恒听得真切,他不可思议地确认:“什么?”
淡月低下头,沉默了一会,玉唇再次开启:“我一个人,过不好的。”
他的心因为这句话和其中蕴含的情意,如同战鼓作响一般咚咚咚地敲击,几下而来,险些让他一口气没顺过来。他的眼底清晰可见地慌张起来,似是没想到她如此答复。
“许恒,我原谅你了。”
微风轻轻拂过,温柔到轻如鸿毛的声音,扑面而来。无论是女子发红的面容,还是男子美目凝神,都显得如此美好。
“好。”他似是下定了决心:“以后,我不会随意离开。”
淡月没有回应他,只是抬起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只不过,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情之一字,且放放吧。”
“都听你的。”
是夜,被林文渊安排回家探亲的楚玉也回来了,满面春风很是幸福的模样,她的手里头还提着食盒。前脚刚踏入小院,便看见在树旁收衣服的淡月,连忙撇下食盒冲了过去。
“你醒啦?!”她惊呼道,“快进屋!外头凉,刚醒怎么能受风呢?许恒!许恒?”
淡月笑着将手搭上楚玉的手,温暖的手心将温度传导过去:“他跟林大人一起去送人了,地下那些人都被林大人保出来了,他不放心,所以就跟着去看看。”
“那你也不能吹冷风啊!给嫂子,嫂子来收!”楚玉一把抱过她手中的衣物,将人往屋里面推,自己则返回麻利地收好外头衣物,再将此前放下的食盒拿了进来。
楚玉边摆弄食盒边说道:“我跟你说个好消息,你听完,肯定高兴!”
“嗯?是什么好消息?”淡月坐在椅子上等吃的,双手撑在桌上,粉嫩的小脸在烛火照耀下可爱极了。
“云姨,你的云姨,她醒啦!喏——”楚玉将一道道菜肴摆在桌子上,“这些都是她给你做的,咱们这地方是林大人安排的,她也不便过来,只能这样关心你了。”
淡月看着这一道道熟悉的菜肴愣了神,耳畔传来楚玉的声音,也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不过重要的词汇她可是都听进去了。她破涕为笑,强忍着眼眶的泪水,拿起筷子就大口大口地吃着。
“哎哟,慢点呀,别噎着了。”楚玉担心的声音响起,为她倒了一杯水。
太久太久没有吃到云姨做的饭菜了,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她落水后被云姨救起的时候。而后,再共同经历水中村的磨难,再到分离,再到上岛的船上遇见她,她已经是半疯半癫的状态,现下好起来,也不知是老天爷开了眼,还是片刻的回光返照。
淡月意识到这一点,将口中的菜肴咽下,依旧哽咽道:“嫂子,我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