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杭翠微山庄的匆匆一别,云遥没想到再和邢宇相见竟是现在这样的情形。
邢管家离开了,剩下了云遥和邢宇面面相觑着。
许久,还是邢宇扯了扯嘴角,笑道:“云遥,好久不见啊……你怎么还是这么好看,好像没有变化一样。”
鉴于他们前一次分开的尴尬场景,邢宇当时还泪洒当场,因此现在再次见到云遥,他就假装起轻松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但云遥的一句话就让他变了脸色。
云遥认真地看着自己昔日的故友,叹了口气低声说:“邢宇,我让你重新回到这里,你会不会怪我?”
邢宇收起假笑的表情,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迈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云遥的对面,叹气道:“没什么关系,反正不来这里,也是在家里看那些没本事的老东西斗来斗去。云遥,我跟你说,我们邢家最有出息有本事也最像人的只有一个,就是刚走的邢管家。”
“你不要贬低自己。”云遥听得微微皱眉,“邢管家是很好,你也不差。”
邢宇耳朵红了起来,他瞪着眼看着云遥,有些羞恼,“你咋还是这个样子,说话这么会甜言蜜语……”
他端详着云遥的样子,又似乎是终于发现他眼底隐藏的落寞和痛楚,他有些小心地问:“云遥,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在外面也没法打听你的消息,我堂叔是绝不会跟人说任何关于这个园里的事……”
云遥听着邢宇的絮絮叨叨的关心,他却没法开口回答,他实在不知道该从而说起,也不知道要该怎样诉说。
邢宇看云遥沉默不语,便想活跃气氛道:“哎呀,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到,你都能让夫人把我这个犯过错的人拉回来了,夫人肯定还是很喜欢你的。之前我还担心这个园里的少爷小姐们会为难你,现在看来也没有嘛,不过也是,你这么乖的,他们那些人怎么会不喜欢呢。”
此时听他这样说的云遥却突然嗤笑了一声,他回想起这一切的经历,自嘲地反问“乖?”他的声音仿佛泣血般恨道,“我就是太乖了,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邢宇被云遥的话惊住了,“怎么了云遥?发生什么事了?”
云遥沉默了会,在邢宇担忧的眼神下,他终于第一次向人提起了他父亲欺瞒他利用他的事。
邢宇听到一半人已经气炸了,但他还必须得忍耐着听完。等到云遥说完,邢宇炮弹一样跳了起来,大骂道:“我就知道,你爸果然是个超级大人渣!这种人没出事的时候装得人五人六的,一出事为了自保什么缺德丧良心的事都干得出来!云遥,你听我的,以后就当你爸死了,你没有这种爸爸!他不是把钱都留给他私生子吗,以后让他私生子给他养老送终去吧,臭鱼配烂虾正好了!”
听着邢宇对他父亲的破口大骂,云遥感觉心里一直积郁难平的情绪竟然微微消散了些。他有些好笑的拉住了越骂越上头的邢宇,轻声劝道:“好了好了,邢宇,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我就当没有这个父亲了。”
其实云遥说自己因为乖才会落到这个下场,并不只是独指他父亲那件事。云遥自己已经在每个深夜里反思过千百遍,他的每一步都做错了,他不该去救父亲,不该答应做秦娆的情人,不该来到夫人身边,不该那么乖那么听话。
如果不是他“乖”,他不会被夫人带到北方,如果不是他“乖”,木樨园也不会成了囚禁他的金笼。
但后面的话,他不能跟邢宇讲,他谁也不能讲。
只是他不想再“乖”了,他乖的代价已经付够了。
他在等待着时机能放手一搏,就是灰飞烟灭也好过不明不白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园子里。
“邢宇,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过来吗?”云遥看着邢宇,表情沉静。
邢宇愣了下,然后他笑了:“云遥,其实我来的时候也猜过,堂叔说夫人让我给你当随从,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好办的事要交给我办?这个偌大的木樨园里,你是不是想找个像我一样知根知底能信任的人?”
邢宇说这话的时候自信满满,觉得自己肯定是猜到了答案。可没想到云遥却摇了摇头。
云遥在邢宇惊讶的目光下,认真又郑重地对他说:“邢宇,你已经知道我父亲是那样一个人,他家外有家,恐怕他出狱了也不会去照料我母亲和我外祖父母的墓地。邢宇,我知道你是很念旧情的人,小时候你还很喜欢我外婆。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回不去了,我希望你能替我照料我妈妈和外公外婆的墓地……帮我多去看望他们……”
邢宇瞪大了眼睛,他又惊又急地拽住了云遥,问道:“云遥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你回不去了?你……”
云遥却按住了他的手,淡淡地说道:“邢宇,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那些以为是通天大道是大富贵,其实都是深渊,总有天跌得粉身碎骨。那你应该也明白,我现在就出处在‘深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它吞噬。”
“怎么会……”邢宇不可置信,但他想到了云遥现在的处境,终是明白了云遥话中的含义,在这个漩涡的中心,即使你再怎样安分守己谨小慎微,也不一定能独善其身。
邢宇忍不住上前一步抱住了云遥,“云遥,不会的,你不要想不开,我们坚持就是胜利,总会有希望的。”
在云遥和邢宇见面的同时,主院花厅里,一场秘密的家族会面也在进行。
夫人姿势舒展地靠坐在紫檀椅上,目光平淡地看着下首的一群族内管事老人,她手指微曲,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扶手,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们是说,你们想让大少爷提前回来?”
下方的一群人抖了一下,把腰弯得更低了,但仍有人咬牙低头说:“夫人,我们这也是为家族考虑,为您的身体考虑。大少爷的军衔要升了,不如趁此机会……”
“机会?”夫人冷笑了声,底下的人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夫人垂下眸,视线冰冷又缓慢地扫视了一圈后,她缓缓地说,“什么机会?你们,就这么急?我还没死呢。”尾音如雷霆般落下,茶杯带着凌厉的风声擦着底下众人的耳际飞过,“砰” 地砸在墙上,青瓷碎片如雨点般飞溅,在地毯上洇出深色印渍,
空气瞬间凝固!
风雨欲来,风声鹤唳!以此为中心,又一场大范围的风暴将要席卷。打压某一批人,扶持另一批人,一些人莫名被从权力中心撸掉,发配到了边缘,又有些新鲜的面孔突然崛起,火速飞升……
所有人心有戚戚,却也只能顺应这残酷的规则。
但对站在顶峰的夫人而言,翻云覆雨从不是目的,只是让世界按她的规则运转的手段。
即便她现在已垂垂老矣,但何时放手何时退出都只能她自己说了算。一方面,对下一代的扶持不会放松,但却会放缓,另一方面过早蠢蠢欲动的人也会被无情打压,她要给那些自以为能投机取巧,敢挑衅她权威的人一些深刻的教训。
而在外界风云变幻时,云遥在夫人身边的地位却又极速提升着。
衰老体弱的夫人几乎是对他寸步不离,很多重要的信息也从大院管家那里转移到云遥和邢管家这里进行传递。云遥枕边人的身份和他之前做助理时过目不忘的本事,再加上邢管家的能力,倒是让夫人更为放心。
甚至有一日,夫人在书房看了份加急送来的文件,随口问了身边正给她披衣服的云遥,某些岗位要事选哪个人更合适。
当时云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到夫人放在手边的曹彰刚从南方寄过来的南瓷摆件,他便轻声道:“夫人,我可不懂这些,不过,毕竟选人是为夫人分忧的,夫人您更信任谁,谁就是最合适的。”
夫人笑了,她握住云遥的手,轻轻捏了捏,温声道:“还是云儿你看得清,有些人倚老卖老,半辈子身在高位,被捧得久了,就忘了是谁给他的这些荣耀。”说到最后,夫人的语气渐渐变冷。
她看着手上的推荐信目光幽深,但转向云遥时,又变得柔和了起来,“云儿,我这里有两个人选,一个是炽儿的叔父那边推荐的,一个是我的学生,你也认识的,那个曹彰,他们都算有些资历的人。”
而云遥此时却拿起了夫人手边的南瓷摆件,他摸了摸瓷器细腻的纹路,和温热的触感,笑道:“夫人,这南瓷摆件倒是好贴心的设计,听说里面有装温水和加热的机关,这样即便冬天,摸上去也能舒适宜人。”
夫人闻言,缓缓地笑了,“曹彰这孩子,确实有心……”
这件事后,没过几天云遥就收到了一封曹彰的感谢信,信中只委婉地提到夫人提拔了他到某一重要岗位,又隐晦地表达了对云遥的感谢和报答之意。
云遥放下信,却长叹了口气。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靠近权力时,每时每刻都仿佛会被监视窥探着。
从夫人让他和邢管家一起管事开始,云遥就一直如履薄冰。他尽量让自己不去触碰那边危险的网,但他的身份,让他只能徘徊的在某条线的边缘。
等邢宇端着茶过来问他叹什么气的时候,云遥却道:“现在这样,我真怕连累你,早知道就不让你进来了。”
邢宇将茶放在云遥面前,好笑道:“你呀,就是太过忧虑了。本来是正该得意的时候,你就想到了它以后可能的危机。你就是喜欢反其道而行。”
他看了看四周,确认了无人后,他头靠头地贴近云遥,小声说:“你就是心太软,又顾虑太多,不然,我看你也可以‘宠臣专权’啊……”
云遥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要是有这种想法才是疯了,你当夫人是什么人,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哎,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夫人身边可是只有你一个,要不是你深居简出,早就大把的人盯上你了。”
看着云遥不置可否的样子,邢宇叹了口气,泄气道:“好吧,还好我也是个混不吝,不介意你这个老实的小傻瓜,要不我们非得演个八十集的宫心计不可。”
云遥对他越发无语,“别胡说八道了,说真的,你要想走,跟我说一声,我和邢管家现在还可以安排。”
“我才不走。”邢宇切了一声,“正是到好戏的时候,回去多无聊。”
云遥对邢宇这个乐子人的心态也没有办法,只能随他去了。
这时,邢宇却滴溜溜转着他的眼睛,跟云遥八卦起来:“云遥,你最近有听说过吗,园子里二少爷被他爹妈催婚跟某大佬女儿的婚事吗?”
云遥此时在处理邢管家新发来的消息,头也不抬地说:“我最近很忙,没听到什么八卦。而且那个二少爷,已经很久没来木樨园了,我和他也不熟。邢宇,你也不要议论其他人的事,免得惹麻烦。”
“嗨,就我们私下聊聊么,主要是我刚来园子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议论。而且,他们都说几个少爷小姐对你都挺好的,那个二少爷之前不是还对你挺殷勤的吗。”
云遥皱了皱眉,“没有的事。我们跟那些少爷小姐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敬而远之就好了。”
邢宇挑了挑眉,点头道:“你这样清醒,很不错。本来我就想提醒你,那个二少爷以前的传闻可是不怎样的,风流滥情的很。
“有一年,他得到了一辆全球限量的某牌豪华超大房车,宣称要用这车环线旅游一个月。当时正好有个出身不错的清纯学妹在追他,他顺势就答应了,还带着人姑娘一起上了车。两人在车上玩了大半个月,结果不知道是他腻了还是什么原因,人姑娘刚来了例假,他就给人姑娘赶下车了,还提了分手。那姑娘是第一次谈恋爱就这么被玩/弄了,人爹妈肯定是不能善罢甘休的,闹了一场,但最后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事还是不了了之了。”
邢宇把当年的坊间八卦跟云遥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看云遥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他才又严肃地说:“他们这些世家少爷大都是这样的德行,玩得花又不负责任,荤素不忌,也没有道德底线的。你确实要离他们远点,哪怕他们对你再殷勤,也不要当真。”
就在邢宇话音刚落时,门外传来了忙乱的脚步声。
邢管家和两个随从出现在了门口,邢管家眼神带着少见的惊慌,他语气焦急地对云遥道:“云遥,夫人刚才摔了一跤,医疗团队已经过去了,你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