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放肆!”那太监瞪大了眼睛,手指谢骥尧,被他目中无人的态度堵到指尖发颤。
谢骥尧可不会惯着他。
“李顺,你这手若无用,本王也可帮你砍了送人。”
李顺冒犯的食指即刻收回,就连视线也一同逃避,他很是识时务地噤了声。
对上这位摄政王,所有的胆量似乎都是笑话,更何况李顺觉得,他是真能干出这事儿来的。
谢骥尧这两年来越发擅专,人之所及,风声鹤唳。听说不少官员皆是断送在他手,行事更是手段残酷,叫人不齿。
可李顺不过是个小小太监,就算能在殿前听用,想要对峙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还是小皇帝稍显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李顺你先下去。”
李顺的视线在小皇帝和谢骥尧之间打了个转,有些犹豫,就听小皇帝又开了口:
“怎么,朕想单独劝劝摄政王也不行?”他声音沉了下来,“还是说,朕得去慈宁宫请了母后,再叫她来将你请走?”
李顺忙跪下去:“奴婢不敢。”
小皇帝勾唇笑起来,只是眼中的厌恶不散:“那你还不快滚。”
李顺跪地俯首连连称饶,却不依命离开。
小皇帝眼看着谢骥尧双唇抿直,脸色漆黑如鞋底,只得无奈摊手:“朕想劝劝你也无门,那老师现下不应也得应了,还是早些回府好好准备吧,切莫亏待了未来王妃。”
谢骥尧立身如竹,就连衣衫也一丝不苟。他与小皇帝对视片刻,终究还是退了一步。
“是,臣遵旨。”
随后只一拱手就走了出去,侍卫暮山一直候在殿外,见他出来,立即跟上。
殿内,李顺还想指摘谢骥尧的无礼:“皇上你看他……”
可一想到方才的恐吓,忙不迭将话咽了回去。
偷偷打量一眼小皇帝,就见他方才面上还维持的体面和煦,在谢骥尧转身的瞬间消失无踪。
“皇上——”李顺刚想再添把火,就被小皇帝沉着脸打断。
“婚事既成,太后想来会满意了?”
他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威严的表情,李顺直面着这冷寒,心道气场倒是和那谢骥尧有几分相似,也亏得他们这亦师亦臣的关系。自小皇帝登基后谢骥尧便一直身负教导之责,刚登基那几年他与小皇帝关系还算和睦,只是这两年似乎隐有紧张之势。
“皇上错怪太后娘娘了,她也是一心为了您着想啊!只要林家小姐嫁入摄政王府,那这摄政王便不再是皇上您的威胁,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儿,您说是不是?”
李顺笑容谄媚,可态度却不见得有多恭敬。
太后本姓林,她原是想着让林家和皇儿亲上加亲,可小皇帝未及适婚年纪,她也不好操之过急,倒是摄政王这头风头太盛,正适合让林家人进去探探虚实。
可谢骥尧左也推右也推,再这么等下去,她那花一般的侄女就该等成老姑娘了。
好不容易小皇帝松了口,自然是要让他来仔细盯着,他本就是太后身边的人,如今留在小皇帝身边,是何作用大家都心知肚明。
小皇帝冷嗤一声,内心的厌恶翻滚。
这李顺就像黏在身上的屎,非得从头到脚反复清洗,再将被沾上的衣物扔掉,才能勉强算干净。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只想让这烦人精立刻消失在自己跟前。
“那皇上您先歇着,奴才这就替您去给太后娘娘回话。”
见小皇帝点了头,李顺这才起身恭谨后退,直退到殿门外才转过身,脸上的谄媚瞬间消失,脊背收直,睥睨门口候着几个小太监。
“走——去慈宁宫。”
*
太后听得李顺的转述,面上难掩欣喜。
“这孩子还真是……”
她想给谢骥尧和自家侄女赐婚已久,可偏不想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免得又给那“阎王”递了什么把柄,便总想撺掇着小皇帝下旨。
可之前叨扰了儿子许久都不得法,前些日子得了李顺的主意换了个怀柔的法子,以母子之情维系多日,又时不时温声细语地同小皇帝挑唆几句,再细数上林家和谢骥尧结亲的许多好处,他竟真就听进去了,再不似从前那样对给谢骥尧赐婚的提议万般抵触。
忽而在今日将人宣进宫中下了旨意,看来还得是这诱哄之法有效。
从前她想着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总该有几分听话,态度便有些过头,谁知这孩子也是倔得离谱,一点也不像他太子哥哥那般孝顺听话。
这般想着,太后心里忽而又觉没底:
“你确定皇帝是下旨给谢骥尧和雪儿赐婚了?”
李顺心里有些打鼓,虽未见圣旨,可当面听着小皇帝说的,总该出不得错。太后盯着此事许久,若这关头再出什么岔子,只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只得硬着头皮答是:“太后放心,奴婢听得真真的,绝不会出错。”
那林雪儿正是太后母家旁系兄弟的女儿,只是因着前几年身子不大好,便送到老家养病去了,从前可是时常被太后叫进宫里来作伴的,是以她的婚事从来都得太后的关注,只是没想到左挑右选下来,竟看中了摄政王谢骥尧。
太后的意思是只有这样的身份才配得起她的雪儿,且能行牵制之能,叫那谢骥尧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
他倒是清楚太后想既要又要的本心,虽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到底也没说出口。
太后见他这样肯定,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肚。
“如此,便只待雪儿嫁入摄政王府了。”
*
谢骥尧刚走到宫门口,一个太监低着头脚步匆匆,竟不小心撞了上去。
“摄,摄政王饶命!”撞人的太监反到被撞倒,赶紧跪地求饶。
不远处一行路过的宫女瞬间被吸引了视线,匆匆瞥见是摄政王后,立即埋下头加快脚步离开,待走得远些才敢小声议论着。
“你们方才可瞧见了,摄政王那脸色也太吓人了!”
“那小太监真可怜,这冲撞了摄政王怕是要小命不保!”
“快走快走,小心被听了去。”
“……”
谢骥尧指尖在手心捻过。
暮山刚想出手,却听他开了尊口,竟是轻易饶过了这莽撞的太监。
“滚。”
那太监忙千恩万谢地逃了。
宫外的摄政王府马车等候已久,金顶朱轮,四角垂玉铃,车身用黄花梨木,宽大又气度非凡,奢华程度京中怕是无人能及。就连驾车的车夫也适应了许久,才能从胆战心惊生怕弄坏的心情中拔出。
车凳早已备好,谢骥尧上车入座,衣裾没添一丝褶皱。
他端坐着翻开手心,赫然是一张字条。
正是方才那小太监撞过来时,趁机塞到他手里的。
修长的指节轻易就将字条捋平,有待精进的龙飞凤舞很是眼熟,分明是小皇帝所写:
[摄政王妃乃南云王之女。]
谢骥尧的目光就凝在最后五个字上,眸色幽深。
半晌,淡淡评一句。
“幼稚,莽撞。”
“看来还得再加些课业。”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在摄政王府门口。
马夫看了一眼王府朱门巍然,熟悉的压抑感扑面而来,门口两座石狮面露凶相,双目圆睁极为威严,哪怕已见过许多次,他也控制不住心中恐惧。
谢骥尧刚在正厅落座,就有小厮熟练地端了一盆清水过来,上头的巾帕是刚刚晒过的蓬松。
他仔细净过手,这才叫来王府的总管宋由。
宋由到时,却见他正在出神,只得恭敬地唤了一声:“王爷。”
“嗯。”谢骥尧即时回神,“明日起,开始准备迎娶王妃的一应事务,宫中遣了礼部官员来府协助,便由你来对接。”
宋由先是一愣,垂于身侧的右手狠狠拧了自己一把,发觉并非做梦后,这才惊惶。
王爷要成亲了?
何时三书六礼的?
谁家女郎?姓甚名谁?
王爷不是不谈婚娶的吗?
……
如此诸般问题,他却不敢当面问出,也不知从何问起。
不等他疑惑完,谢骥尧又想起一事:“婚仪均按顶制的规格准备,不可亏待。正房再添置些南云的常见之物。”
“要好。”他补充。
原来未来王妃是南云人?
宋由立即正色,迅速估摸了大婚所需费用,正有些犹豫该如何开口,就被谢骥尧敏锐察觉。
“有何不妥?”
他有些犹豫:“王爷,这怕是笔不小的花费,您……”
“用就是,不必按寻常府中节制的惯例。”
竟这样大方?宋由不由暗叹,可见这位未来王妃的分量。
他带着笑满身动力离开,王爷肯成婚了实在是个大喜事!
暮山在旁听着,心里也隐约有了猜测。
“王爷,可是皇上方才……?”
“木已成舟,照办就是。”
暮山立即住了嘴,王爷不愿说的事儿,他做属下的,自然没道理追问。
谢骥尧确实也不想与身边人深入谈论此事,他本就没想过娶妻生子,这样的俗事只会耽误他的大计。
说来,早年也有许多矜贵世家主动上门谈起婚娶之事,可到底都被他搪塞了过去。孑然二十三年,竟还是要成亲,纵然他身负摄政王之名,婚事还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真是可笑。
谢骥尧看向屋外,春日暖阳洒在院中,一片生意盎然,却与这屋中的阴寒萧索间成两个世界。这座宅院就算多出一个王妃,大抵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寂。
南云王之女……就是那位曾得先皇赞誉的昭仪郡主吧?
也好,只要她恪守主母之责,不惹祸端,这摄政王府便有她的容身之处,他也尽力与她……相敬如宾。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喟叹一声,闭目靠上椅背,终是松懈下来。
宋由的动作很快,不过七八日便按着谢骥尧的意思准备好了彩礼,就连大婚所需的一应用品也全都购置齐全,只待合着礼部的规制陆续送入府中。
将彩礼单子呈给王爷过目时,上头奇珍异宝之繁,他居然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未来王妃果然不一般,宋由心里有了计较。
“您的喜服,已经请了京中最为出色的绣娘赶工,两个月就能成,还有……”
宋由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王爷已经皱了眉,冷冷打断:“嗯,一切你安排就好。”
他立刻收了话头,极有眼色地退下。
只是王爷这捉摸不定的态度,叫他有些拿不准,只好寻来暮山打听打听。
“你说王爷到底是看重这位王妃,还是不看重?”
暮山抱着自己的剑也陷入了困惑。
“应当……是不看重的吧?”
“可那一单子彩礼可不是小数目,哪里像王爷从前的作风?”
宋由看着彩礼单子的数目实在不适应,可眼看暮山摩挲下巴,同样没头绪的样子,彻底泄气,甚至还有些嫌弃:
“罢了,就知道问你也白问。”
*
南云王府那头的准备也是如火如荼,燕昭棠看着府中终日忙碌的众人,不时觉得自己好像个置身事外的外人。
又不时问问自己,就要成婚了?
总觉得像在飘飘悠悠地做梦一般。
燕昭棠的嫁妆夫妇俩准备了足足十车,每个箱子都塞得满满当当。谢氏仍觉不够却被小女儿用路途不便为由撒泼打滚地拒绝,这才作罢。随嫁的还有她安排好的一众奴仆,从丫鬟到厨娘一应俱全,生怕燕昭棠去了京城有半分的不习惯。
只可惜喜服是着急赶制,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隆重华美。
到底是委屈了小女儿……
出发这日,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出现在府门前。
南云王府只在燕昭棠的闺房外挂了红绸,府外却瞧不出分毫嫁女的痕迹。毕竟皇帝交代让南云王之女从宫中出嫁,也算是抬举,燕家人不能僭越。
谢氏看着女儿上了马车,转头埋在燕浩和的肩上泣不成声。
燕昭棠撩开车帘,在马车里笑得轻松灿烂,她最是知道这抹笑容能惹人喜爱、逗人开心。
“照顾好自己!等我到了京城便给你们来信!”
车轮声滚滚,谢氏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只是再难见面的念头反复碾磨着她的心,踌躇半晌终是快步追了上去。
她牵住女儿自车窗递出的手,哪里顾得上什么南云王妃的矜持体面。
“昭棠,在京城若过得不开心,就回南云来!爹娘就算拼出这条命去也定会护着你!一定……一定保护好自己。”
燕昭棠面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僵硬,拼命压抑的呜咽颤抖几乎要溢出来。
心像是被苦水坛子严严实实地泡着,头顶的柔软日光此刻带不来丝毫暖意,从心底里生出的悲寒,叫她无处可逃。
“女儿省得的……娘快回去吧,跟车危险。”
她逃似地松开谢氏的手,拉上车帘躲进车内,不敢再去看外头相送的家人。
泪水如珠如线般滚落,在裙摆上洇成片片水痕。
嗓子像是被什么死死掐住,哽得近乎窒息,她死命憋着,不敢叫自己漏出一点声音,生怕外头的家人听了去。
微月和妙思是她身边一同长起来的丫鬟,在一旁看得也忍不住落泪。
从小到大,何曾见郡主哭得这样伤心?
一人用手帕替她擦着脸颊的泪水,一人轻轻抚背。
等马车好不容易出了南云城,燕昭棠才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那些不敢叫家人担心的情绪尽数在悲鸣中一点点消耗,直到哭得完全没了力气。
她伸手扯过妙思手中的手帕,在自己脸上胡乱擦着。
“一定……一定,还能再见的,我一定要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