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后,姜芜满怀心事地往福缘堂去,她暗自嘲笑:与往常没多大不同,若洄山两日不过是大梦一场,该有多好啊。
可洄山之事历历在目,她不可能忘记,待会儿她要去离轩问问,可否请官府救救那些无辜的女子。
鹤兰絮围绕姜芜转了一圈,“哟——姜姐姐,你回来啦~看着没大碍,脸色比我和二姐姐都要红润呢~”
鹤兰因慢半拍地揪了下她的耳垂,“没大没小!姜姐姐,回来就好,过去的事咱们趁早忘了。”
“嗯。”姜芜疏离地笑了笑,看来这二位是不打算同她演姐妹情深的戏码了,如今鄙夷得连碰她一下都嫌弃?倒省得费心思应付了。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在婢女的簇拥下,鹤骊双步履纤纤穿过回廊,插入了这全是假意的姐妹对话。
姜芜没接话,毕竟鹤骊双历来看她不顺眼,她今儿怕是要被鹤家三姐妹合围攻击了。
“五妹妹,我们在安慰姜姐姐呢。”鹤兰絮亲热地环住鹤骊双的手臂,准备旁听一场好戏。
结果,大失所望。
鹤骊双眸色变了又变,她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昂起下巴,“你别多想,事情都过去了,若你有空,可以来璞华苑同我姨娘说说话,她挺喜欢你的。”
姜芜先是神色犹疑,然后轻轻笑了。
鹤骊双不自在地“哼”了一声,拖着鹤兰絮加快了脚步,而被落下的鹤兰因笑得勉强,也跟了上去。
福缘堂。
与姜芜所想不同,诸位姨娘和小姐们并没有抓着她追根究底,而老夫人只疼惜地说:“回来便好,老身的阿芜受苦了。”
话过几巡,受不了冷落的林姨娘捡了个话头,“听闻这几日,季家三少爷快把舟山城翻了个底朝天,咱们表姑娘真是好大面子啊。”
少不知事的七小姐重重点头,应和道:“是!我昨日在街上买糖葫芦时,差点被季家护卫撞倒,那些人凶神恶煞的,比兄长还可怕……姨娘,您干嘛揪我呀!心情不好的兄长本来就很吓人。”
林姨娘听得啧啧满意,这表姑娘的手段真真高明,舟山两大家族最金贵的继承人全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季家何等名门望族,若是与季三少爷攀上关系的是她的兰因兰絮,那该有多好。
鹤老夫人脸色越来越黑,正要发作,别以为她没听出林姨娘的意有所指,她早给府中众人下过死令,阿芜之事阖府严禁再提,这黑心肝的是不是以为她是能随意糊弄的?
适时,鹤骊双开口了:“林姨娘这话,听得我好生不舒服。表姐与季大小姐素有往来,我看季三少爷分明是听了长姐吩咐行事,若人人都像你这般信口开河,旁人还不知该如何说鹤家家风不正呢。祖母,您来评评理,孙女说得可对?”
拨弄佛珠的鹤老夫人威严定论:“五丫头说得在理。既如此,二丫头和三丫头都和你一起留在紫祺苑里学学规矩,什么时候长进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好了,你们即刻回去,勿要多言。”她执掌后宅多年,自有本事专挑林姨娘的心窝子戳。
林姨娘敢怒不敢言,但鹤兰絮可不一样,她不服气地反问:“祖母,凭什么?姜姐姐她……”
鹤骊双想帮忙求情,但快不过鹤兰絮不经脑子的话。
鹤老夫人猛拍桌案,打断了她,“住嘴!老身的话是不管用了吗!”
鹤兰絮胆大得要在猛虎头上拔毛,于是,喜获了一个月禁足,被林姨娘携着讷讷告退了。
鹤老夫人气性未过,不耐烦地赶走了满花厅的人,只留下一言不发的姜芜。
离开前,鹤骊双偷摸凑到姜芜身边放了句狠话,“要不是受人之托,我才不管你的事呢,反倒害得二姐姐和三姐姐平白遭了殃。”
没等姜芜反应,她怒哼一声走了。
闲人散尽,鹤老夫人终于能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她又气又疼,事无巨细地问,她怕她的阿芜受了委屈却只能含泪咽下。
姜芜用早准备好的说辞搪塞了过去,她偶遇一恩人,救她出囹圄,但应恩人所请,她需为他隐瞒身份。
鹤老夫人怕谈及姜芜的伤心事,并未强硬过问,她只要确认,阿芜安然无恙即可。
“菩萨保佑啊!”鹤老夫人抱住姜芜哭了一场,才絮絮叨叨地放人走了。
但往后,姜芜出府必须经过鹤老夫人的同意,必须有鹤府护卫随行……
季蘅风昨日便收到了鹤府的消息,但因姜芜沉睡,他不宜前来探视,只能魂不守舍地等在家中,求了季寒沅代他走一趟。
从福缘堂出来后,姜芜忐忑不安地去了离轩,虽没见到容烬,但总算得到了让她心安的答案,清恙说府衙已派兵接回了那些女子。
了却一桩心事后,姜芜约见了季蘅风在季氏商行会面,她欠人情一场该还的。
“姜姑娘,你没事就好,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我们不是好友吗?为何要这般生分?”季蘅风话急得不行,满脸委屈地控诉她。
“抱歉,是我之过。”姜芜攥紧了滚烫的白瓷盏,这份真挚的情谊,她受之有愧。
见姜芜神色落寞,季蘅风又着急了,他嘴笨不擅安慰人,只能东扯西扯。
未婚男女私下相会本就不合时宜,即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汇聚之地,当面道谢之事已毕,姜芜起身告辞。
“季三少爷,若无事我先回府了,老夫人叮嘱过我,要早些回。”
“好,我送你。”季蘅风忙手忙脚地送贵客出门,撞见了目光沉静如潭的鹤照今……
鹤照今眉间凝着寒气,季蘅风再看他不顺眼,也只能装糊涂,谁让他是姜姑娘的兄长呢?“鹤大少爷。”
“嗯。”鹤照今矜持颔首,前几日他与季蘅风在寻姜芜之事上起了争执,闹得不算愉快,“阿芜,我来接你。”对上姜芜,他眼中冰雪消融,绵绵春意荡开。
“兄长。”姜芜腼腆地唤人,昨夜的事她清楚记得,死里逃生后遇见亲近之人,难免失了分寸,眼下清醒时再见,总不太好意思。
“走吧。”鹤照今伸出手要扶姜芜踩上车辕,却见她又转身和季蘅风依依惜别。
他冷眼看着,藏于宽袖下的指腹被掐出了红痕。
-
鹤府上下被管事的警告过,有关菡萏苑那位的事私下严禁再提,违者一律发卖,这是鹤老夫人的命令。但纸包不住火,鹤家内宅安宁,外部不然。
近来舟山府衙出了大案,解救了一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子,舟山城沸反盈天,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自有茶客在茶肆里顺嘴提起,鹤府失踪的表姑娘许是与此案有关后,姜芜随之成了百姓茶余饭后议论的中心。
行止苑。
玳川战战兢兢地提起城中谈论之盛,鹤照今沉默几息后,一掌掀翻了琴几,他本就满心躁意无处发泄,眼下竟有人敢犯到他的头上。
“源头从何处起?可是有人故意传播?”
“属下已派人核查过,那茶客确是无心之言。”
鹤照今抬步走至窗前,俯身抓住了窗沿,他闭眼又睁开,将面上怒火尽数压了下去。“阿芜近几日都没出菡萏苑?”
“是,老夫人免了请安,表姑娘便关起院门不见客。”
“你去知会下面的人一声,勿要将此事传到阿芜耳朵里。至于市井流言,你亲自去解决,三日之内,我要舟山城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鹤照今没让玳川处理狼藉的古琴,他倾身将琴几扶正,又将磕得凹陷一角的古琴重新抱回了原处。
阿芜阿芜,救阿芜的人是谁……季蘅风……
离轩书房,黑檀书桌上摊开的书卷许久没翻过一页,容烬静坐不动,直盯着涣散的字迹。
“主子,有人来送荔枝酒了。”
容烬终于回神,轻咳了声,“让她进来,”他合上书册,脚步缓缓走出内室。
鹤府婢女应姜芜的吩咐前来,恭敬地细数物件单子,而容烬早心不在焉地重新回了屏风后,躺在竹椅上闭眼养神。
清恙和婢女的交谈声声入耳,容烬摁了下指腹,脑子不停地闪过许多事。
在送婢女离开后,清恙被容烬喊来,“去给姜芜送些安神香。”
清恙没多嘴问,但他说了件别的事,“姜姑娘是许久没来离轩了,属下听闻最近城中流言愈演愈烈,怕是害惨了姜姑娘。”
“何意?”
清冽如锋的目光射在清恙身上,他后悔憋不住嘴,连忙想要告退,“是属下失言,望主子勿要怪罪。”
“……说,”随后,容烬疲惫地合上了眼。
“快别说了!”菡萏苑里,姜芜粉腮似霞,怒瞪滔滔不竭的落葵,可她劝不住,只得捂脸埋进了缂丝软榻里,躲藏间,拢鬓青玉步摇花颤叶摆,足见她羞赧非常。
“姑娘,奴婢没说错呀~奴婢以为季三少爷不比大少爷差,您何不考虑下他?”落葵硬要说季蘅风的好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收了贿赂呢。
姜芜也觉得,“你干嘛老说季公子的好?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不带半点杀伤力的怒喝声透过指缝,软绵绵地,“还有,你没事拿兄长作比做甚?”
与蔫头巴脑的姜芜不同,落葵兴致勃勃地将三两句话来回说,也不嫌累。
流言一事即便无人敢传到姜芜耳中,可她未必猜不到。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在这个朝代更是如此,但她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儿,绝不会因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寻死觅活。
但鹤照今知道,季蘅风同样如此,后者本就少年心性,又与姜芜情谊匪浅,季寒沅稍一点拨,他便勇气可嘉地莽了上来。如今,除了姜芜本人,福缘堂里鹤老夫人的心腹皆知,季三少爷对自家表姑娘情根深种哩。
姜芜哪里晓得季蘅风这般坦率直白,半分不懂“含蓄”两字,连季寒沅都拽不住他,竟让他和鹤老夫人亲近了关系。
季蘅风侃侃而谈的真心之语现仍如魔音般在她耳畔环绕:“蘅风心仪姜姑娘,若姜姑娘不嫌弃,在下即刻回府与长辈商议。”
面对少年诚挚的眼神,姜芜进退两难。她不是原主,季蘅风喜欢错了人。
但鹤老夫人没给姜芜拒绝的机会,先一步将她与季寒沅请去了别处。即使姜芜后来已寻到机会当面拒绝了,但季蘅风貌似……被鹤老夫人给洗脑成功了,只留下一句“是蘅风鲁莽,姜姑娘不必为此事烦心,但我不会轻易放弃的”,就丢下季寒沅匆匆跑了。
“姜姑娘,我三弟人不错,只是这脑子嘛~缺了根筋~你莫要见怪。”季寒沅尬笑两声追了上去,徒留被落葵看笑话的姜芜。
这不,高兴了一路,完全停不下来。
福缘堂茶室。肖嬷嬷在帮老夫人捏肩,她好几次想开口都忍住了,还是后者拂开了她的手,主动提起:“你是不是想问季三少爷的事?”
肖嬷嬷讨好地笑笑,“老奴的心事瞒不过您。”
老夫人轻嘬了口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照今派人去处理城中流言了?这回是有点长进了。”
鹤府之中,此刻谈论城中流言之事的另有一处。
清恙抱着甜瓜在廊下啃,自言自语道:“主子脾性越发捉摸不定了,说要给姜姑娘送安神香的是他,半道把我叫回来也是他。对了,主子叫你去季府做什么了?”
没人理他,他穷追不舍,“问你呢?!齐烨!”
自齐烨跟主子回来,整个人就奇奇怪怪的,他原以为是因为小九的事,但貌似也与姜姑娘有关?
那日他不过提了句“姜姑娘对鹤大少爷有意”,齐烨的脸色顿时死白死白的……齐烨不会喜欢姜姑娘吧?真是要命了,主子最讨厌她了。
良久,绿影婆娑的竹林里丢来一句冷漠的回复:“不该问的别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