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元年,三月春来,菡萏苑青墙边的桃枝悄悄探出了头,煦风拂过,吵闹不休的小雀儿踩落了满地碎花。
“姑娘,福缘堂有人来请,说是老夫人临时起意,要去法祯寺一趟。”站在雕花漆彩黄花梨木门外的婢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声音不急不缓。
甫一话落,里屋便有回应,姑娘嗓音夹点哑,“好,知道了。”寥寥数语,即可描摹出金贵人儿的端庄模样。
鹤家早达共识,旁的不说,菡萏苑里的那位主儿秉性纯良、温婉秀雅,下人们都极乐意同她打交道。
听闻落葵轻声慢步离去,半边身子跌落床榻的姜芜手指灵活翻飞,须臾间,榻下的箱奁已落好了机关锁。
这里头装的,可是她的宝贝哩。
姜芜翻身平躺未动,恬静面颊上无甚多表情,但她唇角微微扬起,像是刚与人争辩成功,露出了点小女儿家的娇俏。
“好不容易休一天假,别压榨我了,行不?”姜芜轻抬玉瓷似的胳膊,挡了挡争先恐后往桃粉嵌金线丝绸床帏内蔓延的光线,她喃喃了句:“天气不错,求大少爷别找麻烦。”
姜芜团抱银红织石榴花薄衾翻滚了好几圈,才颓丧地坐直了身子。
淌窗而过的绪风卷起床帏一角,依稀可见鹤家表姑娘腰似细柳、领如蝤蛴,是位顶顶……清秀的女子。
姜芜抬脚下榻,帐中人随即现了真容。
圆润无棱鹅蛋脸、杏眼桃腮,是个丢进鹤府后院里便找不见人的寡淡相貌,唯有秀巧鼻尖的一点红痣,为她增了几分不足称道的美色。
“聊胜无于吧。”姜芜别戴上落葵精挑细选的南珠玛瑙耳环,漫不经心地描摹铜镜里的人影。
“姑娘,您真好看。”
姜芜哼笑两声没做回应,好不好看的,她又不是一叶障目的睁眼瞎,还没到自欺欺人的地步。
穿书时天崩开局,好在她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了一年多,从鸟不拉屎、鼠不打窝的破败院子搬进了此处,鹤老夫人看重她这被遗忘在角落的伶仃孤女,下人转眼间见风使舵,将她架得高高的,连避居离轩的那位,也对她另眼相看了几分。
然,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头。而且,她至今未知,该死的系统为何会挑中她。
福缘堂外,檐廊。
姜芜脚步减缓,落葵机灵地凑近耳语:“一大清早,林姨娘得了消息,就带着二小姐和三小姐往老夫人院子赶,看这情形,是没进得去。”
落葵眼含担忧,姜芜朝她安抚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在福缘堂的地盘,老夫人这位“将”刚好就在不是吗?
“林姨娘。”姜芜盈盈一拜,行了个择不出错的礼。
林姨娘皮笑肉不笑,但生生忍住不敢发作。
美人嗔怒,到底是我见犹怜,姜芜暗自唏嘘。鹤家主子皆长了副好相貌,作为一个隐藏属性的颜狗,她是耗子进了米缸,谁都讨厌不起来。
“姜姐姐~”鹤兰因和鹤兰絮挤开落葵,一左一右霸占了姜芜。
伸手不打笑脸人,且是两位貌美似天仙的姑娘,姜芜先问候了左侧,又对右侧嘘寒问暖。
姜芜行事落落大方,气得林姨娘拂袖而去。
“姜姐姐,姨娘就这性子,你别怪她。”
“姜姐姐,你今日不能去碧霞阁,可得补偿我们~”
“三妹妹说的是。”
美人既有求,姜芜随口就应了,“下次若碰上心仪的物件,我买下赠予两位妹妹。”
“芜姑娘,老夫人喊您进来。”肖嬷嬷不怒自威的发话声吓得鹤家小姐成了鹌鹑,不敢再拉姜芜闲扯,火速遁走了。
对上姜芜,肖嬷嬷难得有好脸色,只是紧抿的唇压制住了那点看不明显的笑。
“嬷嬷~”姜芜耸了耸鼻尖,讨好地挽起肖嬷嬷的手臂,“辛苦您走老远来接我。”
肖嬷嬷恨铁不成钢地“诶”了声,“二小姐和三小姐是不是又和芜姑娘讨要好处了?”
“不过是些小玩意。”
“你啊,就是心太软。”
“哪有哪有,我可比不得老夫人和嬷嬷您心肠好。”
“你这冤家夸老夫人便罢了,可别捧高老奴我。”肖嬷嬷嘴里说不要,但受用得紧,“说句僭越的话,府里也不见得短了二位小姐的份例,这爱占小便宜的性子真真是……上不得台面。”
姜芜没接话,也不敢接。
锯嘴葫芦成精的系统半天撬不出一点关键信息,说得好听是穿书,实际却是本天书,她看书潦草,只粗粗扫过半本,对该知道的重点剧情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在鹤府,她始终是外人,不计较、不冒尖,方能于深宅后院中存活下来。即使,老夫人对她的好,远胜过鹤兰因姐妹。
老夫人惯常早起礼佛,如无意外此刻定在小佛堂,离抵达尚有一段距离。肖嬷嬷自顾自地说,姜芜无奈敷衍回应。
福缘堂位于鹤府后院中庭,内部四通八达,厢房楼阁繁复,原本姜芜也是要住进此处的,但被她插科打诨给躲了去,毕竟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容易犯错,她苟住小命要紧。
时经半刻钟,小佛堂到了。
“阿芜。”姜芜抬眼望去,隔着皎洁赛雪的梨花树,佛堂侧间窗牗大敞,头戴绛紫抹额,身穿天青色素缎褙子的鹤老夫人遥举杯盏,而后偏首轻笑。
“老夫人~”姜芜快步跨越游鱼嬉戏的活水池,踩着落花跑进了侧间,她蹲在老夫人膝前关切询问:“您昨夜没睡好吗?怎么不唤我来陪您?”
“起来坐。”鹤老夫人戳了下姜芜的眉心,把她拉到身旁坐下,“半夜三更的,老太婆睡不着正常,阿芜别瞎操心,你今儿陪老身去法祯寺就成。”
“好,老夫人去哪我去哪。”
姜芜凭借一张巧嘴把老夫人哄得开怀大笑,后者捏了捏她的耳垂,“这坠子不错,配我们阿芜。”
“是您眼光好。对了,前段时日兄长说想去寺里还愿,要叫他一道吗?”姜芜小口品着新端上来的糕点,状似不经意地问。
“照今不喜人多,别去打搅他了。”鹤老夫人悄悄打量了姜芜几眼,她欲言又止,但因最后此事无人再提,便轻轻揭过了。
缄默不语的姜芜没干别的,是在听惹事精系统叽叽咕咕……
舟山鹤家赀累巨万,富甲一方,但人丁历来单薄。已逝鹤老太爷与鹤老夫人年少情深,不曾纳妾,而老夫人又只生了独子鹤璩真。
鹤老爷没继承到父辈情衷一人的痴心,整日拈花惹草,娶了一位又一位新人入府。老夫人又心疼独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清正家风被毁也抵不过鹤璩真死缠烂打。
奈何即使鹤璩真卖力耕耘不辍,兜兜转转数十年来,也终究只种下了鹤家大少爷鹤照今一根独苗。
人少事少,但对将鹤府管家大权牢牢掌握在手心的老夫人来说,并非如此。
“了祯大师说让您平日少操心,下面的事您吩咐管家去做。”
从法祯寺回程路上,鹤老夫人背靠车壁闭目养神,伴着姜芜饶有节奏的捶捏,她舒服得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字,就又困倦得缓了呼吸。
姜芜动作未停,却将落在舌尖的话卷了回去。
方才了祯大师的话她隐约听见了些,“前事未休,常行善举……”
步出禅房的老夫人神色不明,可大师所言必然不是空穴来风。
鹤家的当家主母,以女子之身扶苍天青木于狂流中屹立不倒,她会是位纯粹慈和的老太太吗?
-
鹤府角门,车舆止步。
“宁枝,送碟供果去离轩。”
“是,老夫人。”车厢外的婢女屈膝应好。
“老夫人。”姜芜想接替宁枝的活,但得装作矜持。
“你陪我回福缘堂,就不要去凑热闹了。”鹤老夫人的眼神在姜芜脸上觑梭,直到把人脸给盯红了,才弯腰颔首出了帘帷。
姜芜羞恼咬唇,等下需多跑一趟了,都怪系统!
途经花园水榭,亭中闲谈的鹤兰因姐妹前来见礼,“祖母、姜姐姐。”
“嗯。”老夫人神色恹恹,不欲多言,没在意二位小姐的眉眼官司。
可姜芜看见了,且顺水推舟了一把。
“能得二位妹妹一声赞的,我也想见见庐山真面目。”姜芜眨巴眼撒娇,老夫人叹息一声甩手走了。
“得了,宁枝白跑了。”
鹤兰因姐妹不晓得此话何意,只在乎有姜芜随行,她可是一枚绝佳的挡箭牌。
而姜芜本人,尴尬得头都快埋到地里去了。
离轩有客来访,她对鹤照今的贵客不感兴趣,但比起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照今公子也不遑多让之人,她是真有兴致一观。
鹤家长子润泽以温,如玉山上行,姜芜想象不出能与他平分秋色的人。
难道是男主露面了?
“姜姐姐,我没胡说,你见到真人便知晓了!”两姐妹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几个调,更加不在意姜芜的走神。
“嗯嗯嗯。”手臂没被人圈紧,姜芜悠闲漫步在后侧。
系统又装死,切——但男主鼎鼎大名,她没忘记好吧。
离轩。
鹤府西北角竹林,简陋屋舍深藏其中,与鹤照今身份格格不入。
“二位小姐请稍候。”小厮拦在鹤兰因姐妹身前,半步不让,至于姜芜,离轩于她,畅通无阻,除了极特殊的情况。
“有我陪同在侧,也不成吗?”姜芜假装没看见鹤兰因脸上一闪而过的怨气,隔开了将受训斥的小厮。
“表姑娘,离轩有贵客,大少爷吩咐,闲人勿进。”冷面小厮不卑不亢,如实陈述主子的指示。
但落在鹤兰因眼里,可就不同了,明明她才是鹤府的正经主子,“你放肆!”
“兰因妹妹消消气,是这小子没眼力见。”姜芜深吸一口气后,转身好言好语地劝说:“诚如妹妹所言,来客既是那位神清骨秀的郎君,下人是要稳重些的好,姑且耐心等等,我陪着你呢。”
“不过……容我说句不着边的话。”
姜芜皓齿浅露,笑得鹤兰因一脸莫名。
“嗯?”
“兰因妹妹生气的模样,让人好生怜爱。”
鹤兰因羞得掸了下姜芜的肩胛骨,这么一来回,脾气无声无息地散了。
恰逢此时,鹤照今的贴身侍从玳川迈步来迎。
姜芜对素未谋面的男主更好奇了。情敌相见,该是场多么精彩绝伦的好戏?
鹤兰因暗戳戳扯拽鹤兰絮的袖口,示意她去朝玳川打探些消息,姜芜便被落在了后方。
离轩占地小,一池一桥一屋,比福缘堂的小佛堂还不如,唯独胜在清幽雅致,算是闹中取静。
姜芜走得慢些,已能听见前方的谈话声。
鹤照今不咸不淡地驳斥了鹤兰因姐妹的想法,理由是:好友路途奔波,无心见客。
好友?情敌变好友?
八卦之魂熊熊燃起,姜芜淡淡地掀起眼皮,和鹤照今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旭日将落,天际晚霞漫天,不仅给成群的青竹洒下金辉,也为鹤照今镀了一层霞光。
公子只应见画……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不愧是少有美名的照今公子。
姜芜看得呼吸一滞,假借低头的动作掩饰了呼之欲出的狼狈。
“阿芜来了。”鹤照今敛起兄长的严肃,笑望神色怔愣的姜芜。
姜芜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兄长”,实则快懊恼死了。
颜控害人不浅。
俏公子没个影,还要呆站着看人家“卿卿我我”,鹤兰絮不干了,“兄长~”
欣赏姜芜窘态的闲趣被打断,鹤照今的声音生了些冷意,“兰因,管好你妹妹,往后无事不必再来离轩。”
二位小姐不敢和金尊玉贵的兄长对着干,灰溜溜地要结伴离开,同时不忘带上姜芜。
姜芜神情犹豫,任务还没完成呢!可是,鹤照今突然的凑近把她的魂都给吓飞了,她果断丢下句告辞的话,跑了。
内室黑檀嵌玉四扇折屏后,仿若覆霜的疑问声响起,“不是就两位小姐?”
立于看不清面容的玄衣男子身侧的侍卫假笑道:“鹤家两位,外加一位姓姜的表小姐。”
“……鹤照今的眼光,这般差劲?”
前后脚的功夫,已走出离轩的姜芜脑中响起一道强制指令:
【和男配说,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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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