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离百无聊赖地靠在水榭栏杆上,不停地嘀嘀叨叨。
早上醒了无聊,不想面对萧烬醒了之后两个人的情景。他溜达到了新载的菊圃,揪了一把开得最顽强的野菊,黄的白的紫的里面夹杂了几根狗尾巴草。
等到萧烬朝着他走过来,直接把花丢到了半空,萧烬想也不想的大步跑过去,接住了那一束菊花。
萧长离做好了被嘲讽或更糟的准备,并不打算跟萧烬计较。
然而下一刻,萧烬紧绷的下颌线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眼底如同春阳破冰般漾开耀眼亮光。
“给我的?”萧烬的声音很轻。
萧长离有点发楞,觉得萧烬好笑,含糊地“嗯”了一声。
萧烬专注地看着那束花,像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冲他说:“花开得很好,儿臣很喜欢。”
接下来的几天,那束花被精心养在一个素雅的瓷瓶里,就放在萧烬书案最醒目的位置。朝堂上的忙碌似乎也延续到了东宫,萧烬早出晚归,竟真的没再踏足偏殿找萧长离的麻烦。
只有那些影卫每日守护着那片花圃,这份突如其来的平静,让萧长离心里空落落的,像悬着一团不安分的秋雾。
他盯着窗外萧瑟的枝丫,一个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上来。
怀一个孩子,然后带着这个护身符远走高飞。
翌日午后,秋阳带着稀薄的暖意,老太医颤巍巍地进来请平安脉。
萧长离慵懒地伸出手腕,状似无意地问:“张太医,朕近来总觉体虚乏力,这深秋时节,寒气似乎沁入骨髓。你说以朕这身子骨,还能受得住嗯……别的折腾吗?”
他刻意顿住,老太医搭脉的手指一抖,额角渗出细汗。
他沉吟片刻,斟酌着词句:“陛下,您洪福齐天,体质异于常人,这些对您来说鸿毛一般轻重。”
萧长离挑眉,追问道:“若真有幸怀上了呢?孤这身子,可撑得到瓜熟蒂落那天?”
太医的头垂得更低,声音艰涩:“殿下恕罪,这受孕之事,本就玄妙难测。即便真能成胎,孕期如闯鬼门关,稍有不慎便是母子皆危。能否平安诞育,老臣实在不敢妄下定论啊。”
萧长离拨弄着花瓶里插好的菊花,漫不经心的说:“是么?那就有劳太医费心,务必替孤好生调养着。”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当天傍晚就递到了萧烬案头。彼时萧烬正对着一份奏折拧眉,密报展开,他扫过上面的字句,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他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眼神阴鸷得说道:“孩子?是想用这个当筹码要挟孤放了你,还是想用它做你逃跑的盾牌?”
想这么轻松的离开,他绝不允许。
他站起身,周身气压低得骇人,大步流星地朝偏殿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偏殿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萧长离会赶在萧烬下朝前,亲手煮一盏热茶,虽然尝起来味道古怪,端到书房,生硬地往桌上一放。
萧烬会看着那盏茶,沉默片刻,端起来慢慢喝完,即使眉头微蹙,喝完还要找影一问最近萧长离又在忙碌什么。
等到萧烬批阅奏章时,萧长离会抱着本书远远坐在角落的软榻上,时不时抬眼偷窥一下。
萧烬全程都看着,眼神幽深难辨。
每一次靠近都带着刻意的痕迹和生疏的讨好,明知是虚假的饵,他依旧心甘情愿地咬钩。
他甚至会主动开口,让萧长离有机可乘。只是在萧长离视区死角处,目光不再隐藏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贪婪。
秋意更深,夜凉如水。
一连几晚,萧长离都在做心理建设。
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夜里,他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心一横,身体僵硬地靠过去。
主动这件事,他还是做不到。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眼一闭手一伸,摸向萧烬寝衣的交领,企图解开那碍事的系带。
指尖刚触到温热的皮肤,手腕被一只滚烫有力的手攥住。
萧烬低沉慵懒的声音响起,毫不意外的玩味,“长离今晚倒是勤快?”
萧长离心中一凛,挣扎道:“是由怎么样,你奈我何?”
萧烬没放,顺势一拉,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一段光滑的绸带。
“说了让你安分睡觉,偏不听话。”
眨眼间就用绸带将萧长离的手腕松松地缠了几圈,系在了床柱上。
一个看似束缚,实则并不勒人的姿势。萧长离木着脸,等待下一步动作。
结果萧烬出乎意料的吃素了,温热的气息拂过萧长离的耳廓,“让你长长记性,别闹腾了父皇,睡觉吧。再乱动,孤可就不止捆手了。”
言语是温柔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
夜色浓重,身边的人呼吸渐渐均匀深沉。又过了好一会儿,确认萧长离睡熟了,萧烬才缓缓睁开眼。
他无声地侧过身,在黑暗中贪婪地用手指描摹着枕边人的轮廓。一点一点地将萧长离那只没有被束缚的手臂轻轻拉过来,搭在了自己紧实的腰侧。将自己温热的额头,蛮横抵进了萧长离的胸膛。
良久,萧烬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孩子迟早都会有的,现在才不是最佳时机。”
这个字眼在他舌尖滚过,带着苦涩的期盼:“有了孩子,你就会真的留下了吗?还是会更坚决地想逃?”
他忍不住将脸更深地埋进去,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无解的挣扎,“如果真有了,生下之后,你看着他的时候会不会就再也不想看不到我了?会不会更恨我了?”
此时此刻的萧烬像个迷途的孩子,在爱与恨、占有与恐惧的深渊里独自沉浮。
这些疯狂的念头无处诉说,只能在这深秋寒夜里,紧紧依偎着身边这个既是他痛苦的根源、又是他唯一渴求的人,无声的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暖意。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是的。
就是这个曾经将他踩进泥泞、视他如蝼蚁的萧长离,如今像个初学伺候人的笨拙侍从,在自己面前努力扮演温顺。
他早已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萧长离的生死荣辱,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他将他囚于华笼,折断羽翼,让他不得不收起利爪,学着献媚讨好。
这本该是酣畅淋漓的胜利,是夙愿得偿的快意,可为什么心里空得像是被挖掉了一块,掉在了油锅里,噼里啪啦的飘在油面上。
看着那杯泼洒了大半、味道想必也一言难尽的茶,萧烬没有发怒,反而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接茶,而是直接覆上了看似放松的手。
交握着的手不自知的碰到了他的手心,萧烬甚至能感觉到手心下指骨圆钝的棱角。
如果这温顺是真的,如果这笨拙的关切是真的,如果那双眼睛里终于映出的不再是恨意和算计,哪怕只是一点点真切的温度,那该有多好。
不过,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他握着萧长离的手,掌心的热度几乎要灼伤对方的皮肤,也灼烧着他自己的理智。
“如果那个孩子是你的血脉,是你亲生的骨肉,你还会像当年对我那样,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吗?”
“万一你会舍不得呢?”
“有了属于我们之间的孩子,你会更爱我吗?
这念头让他心头一热,随即又坠入无底洞的冰窟。
因为他太清楚萧长离会如何回答。
他太了解这个人的狠绝,了解他对自己深入骨髓的恨意。
那些过往的言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倒钩,一遍遍在他心上碾过,让他血肉模糊。
有时候,他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像懦夫一样逃离这无休止的凌迟。
但他也害怕自己捂住耳朵,就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名字。那个他穷尽一生,用尽所有手段也想从这人口中听到的声音。
他更害怕,在自己听到之前,无情的刀刃就已经再次穿透自己的胸膛。
萧长离的眼神,即使在假装温顺时,也偶尔会泄露出玉石俱焚的杀意。
萧烬在心底狠狠地嘲笑自己,像鞭子抽打着一头愚蠢困兽,矛盾撕扯着他,比任何酷刑都令他煎熬。
那一夜,萧烬注定无眠。
萧烬睁着眼,脑海里翻腾着可笑的奢望。
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蟹壳青,该上朝的时辰到了。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刚要出声提醒,就见萧烬冷冷地扫过来一个眼神。
小太监吓得立刻噤声,屏息退到一旁。
萧烬缓慢地坐起身,生怕带起一丝风惊扰了枕边人。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穿戴好繁复的朝服。
临走前,他站在床边,垂眸凝视着萧长离沉睡的侧脸。晨光熹微中,那张脸褪去了白日所有的伪装,丢掉了高傲刻薄,显得是那样的不近人情,像九天上的神仙不沾人气。
一个克制的吻,小心翼翼地印在了萧长离散落在枕边的乌发上。
停留的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他甚至不敢去看萧长离的脸。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准备抽离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萧长离浓密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醒了,他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