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宁的脑袋晕乎乎的。她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还未醒酒的缘故。
俞宁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酒鬼。昨夜,她趁师尊不在,偷偷挖出了师尊在树下埋了五十余年的桃花醉。
抱着这坛比自己岁数还大的酒罐子,她喜上眉梢,对着月色自斟,一口一口喝了个精光。
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待再次睁开眼,一切却都不一样了。
俞宁楞楞地看着黄铜镜子里映照出的面庞:杏眼微翘,琼鼻小口,发髻处绑了条长长的鹅黄色丝带,十足的娇俏。
美则美矣。可是——
这不是她啊!
*
俞宁的神色恹恹的。她倚在床头,叹了口气。
待宿醉的头痛散了大半后,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也拼凑出了自己如今的现状。
俞宁穿越了,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鹤归仙境。
当今世界,人、仙、妖三族共存,人之所在称为人间,仙之所在唤为仙境,而妖居无定所,它们或混迹于人间,或拜入仙门渴望能得道飞升。
而今各大仙门虽开放了妖族的晋升渠道,但门槛却高如天堑。即便侥幸入门,也多被派去做些洒扫、砍柴的苦役,根本无缘接触真正的修仙法门。
因此,妖族的成才之路,注定是步步坎坷,难如登天。
鹤归仙境大小仙门无数,却以清虚教派、广寒宗、九心阁三大仙门为尊。
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俞宁同名同姓,是清虚教派掌门玄真道人的独女。
原主自幼体弱,灵根驳杂,虽是掌门的女儿,修为却在同辈人中垫底。人也木讷呆愣,据魂医所言,她天生少了一魄。
半个月前,不知为何,一向怯懦的原主却似是受到了什么感召,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教中禁地,虽被巡逻弟子及时救下,却也受了极大惊吓,高烧不退,昏迷了足足十日。
而自己,那个三百年后因贪杯误事的修士俞宁,便是在此时占据了这具身体。
既来之则安之吧。短暂的迷茫过后,俞宁又恢复了她一以贯之的乐天派心态。
俞宁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没准儿还能碰到师尊呢。
她的师尊徐坠玉,是当之无愧的修真界第一人,一招“朔雪”能令天下结霜。自打俞宁有记忆起,师尊便是一副冰清清水泠泠的模样,腰间坠着能号令群仙的令牌。
不过师尊从未同俞宁讲述过他的过去,所以俞宁也不知道三百年前的徐坠玉会在哪里。
但想必,以师尊的天资,即便是三百年前,也应当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了吧。
……
虽说怕掉马甲,但俞宁也不能就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
窗外雪下得正大。俞宁随手取了件袄子,将自己裹起来,她计划着先去拜会一下原身的父母,待摸清他们的脾性后,再做考量。
毕竟要想不被识破身份,他们是关键。
临走前,俞宁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向同名同姓的俞宁姑娘说了句抱歉。
这里的风景很美。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飞檐翘角被雪色覆盖,偶尔有灵鸟从林间掠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鸣。
俞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石板路上。
她依凭着原主的记忆摸索着去往掌门居所的路线,却忽地听到一阵刺耳的叫骂。
“废物!还敢躲?”
“不过是个妖族杂种,也配待在我们清虚教?”
“打!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用那种眼神看师妹!”
俞宁眉头一皱,她循声看过去,只见拐角处的雪地里,三个身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被打的少年蜷缩在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布袍,早已被雪水和尘土弄脏。
他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即便被打得如此狼狈,他的脊梁却依旧倔强地挺着。
他没有发出一声求饶。
意识到这几人在做什么后,俞宁顿时火冒三丈。师尊从小便教导她要与人为善,如今见了此等恶行,她哪里能够视若无睹。
俞宁也顾不上自己的软包子人设了。
“住手!”俞宁大喊。她冷着眉眼,快步走向这几人,“谁给你们的胆子。”
俞宁是徐坠玉座下唯一亲传弟子,虽性子有些跳脱,但关键时刻却从不含糊。如今她板着脸,倒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样子。
那几人先是怔了下,可当看清楚她的模样,他们的神情顿时就松懈了。
众所周知,俞宁是个没脾气的,受了委屈也只是自己默默受着,所以纵使她是玄真道人的女儿,也没几个人将她放在眼里。
“啊,是俞师姐呀。”他满不在乎地笑笑,“话别说的太重了,我们不过是在和小师弟闹着玩儿呢。”
“闹着玩儿?”俞宁的眉心一跳,“你们所谓的‘玩儿’,就是将拳头对准对自己的同门吗?”
俞宁从腰间掏出了御灵鞭。她勾起唇,“既如此,小师弟们,那师姐也来陪你们玩玩儿呀。”
俞宁的修为如今仍停滞在炼气期,不过原身的父亲宠爱她,动用无数天财地宝为她打造了这根护体的御灵鞭。
一鞭既出,寸草不生。
那几人终于惨白了脸。
“是我们逾矩了。”为首的人咬咬牙,拉着另外两人往后退,“我们这就走。”
“等等。”俞宁却没遂了他们的意,她的目光落在地上少年青紫斑驳的手腕上。
“把你们的疗伤丹留下。”她头也没抬,语气不容置喙,“还有,往后若是再让我看见你们找他麻烦,直接去执法堂领罚。”
那三人自是不敢再多说,慌忙摸出腰间的瓷瓶扔在雪地上,转身就跑,连滚带爬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
周遭终于静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风吹雪落的声响。俞宁捡起地上的瓷瓶,转身看向依旧蜷缩在雪地里的少年:“能起来吗?”
少年这才缓缓抬头。
长长的刘海被血和雪粘黏在额角,露出的半张侧脸线条流畅,唇色和眸色都很淡。
这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
但俞宁的心脏却猛地一缩。
师、师、师、师尊!
俞宁呆住了。不会错的,她和师尊相识相伴了十余载,所以就算眼前的少年依旧青涩,她依旧可以一眼认出——
这就是徐坠玉!
可三百年前的师尊,怎么会落魄至此。
还是个妖身。
少年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挣扎着想起身,却牵动伤口,闷哼了一声又跌回去。俞宁这才回过神,连忙上前扶他,指尖触到他的胳膊时,只觉得一片冰凉——这天气穿件单衣,跟光着身子没什么两样。
“你……”俞宁想问的话堵在喉咙口,她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想问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可话滚到嘴边,只变成了句干巴巴的“你叫什么名字”。
“徐坠玉。”少年的音色又低又哑。
可这三个字却如同棒槌一般重重地砸在俞宁心上,让她差点没站稳。
真的是他!三百年后那个叱咤修真界的璞华仙君,自己的那位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师尊,此刻竟狼狈地缩在她怀里,连件厚袄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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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徐坠玉早已没什么感觉了。
因为身负妖脉,自入了清虚教派后,他未曾有一日是安稳度过的。
那些所谓的师兄师弟,总喜欢找各种借口对他拳打脚踢,有时说他“眼神不敬”,有时说他“偷学功法”。
毕竟,若是真死了,也不过一只妖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而他也因这非人非仙的身份,不被师门看重,虽拜入门下,却只能领个外门杂役的身份。
但是……他不能离开。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等到机会。
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变强。强大到有朝一日足以碾压所有人。
他要让众生皆臣服于他的脚下。
今天,雪下得很大,意料之中的,他又被几个师兄堵住了。
不过今日换了个更为荒唐的理由。他们同他讲,不许再觊觎卿卿师妹。
卿卿是谁?他根本就不认识。
但他也不甚在意。他知道,他们不过是想随意找个借口发泄一下罢了。
本以为又要同往常一般独自扛过这些冰冷的拳脚,颤抖着爬回自己所居的柴房,对着月色疗伤。
却不料出现了变数。
一个发尾系着黄色绦带的少女冷声制止了他们。
这人他识得。教派掌门人的女儿,十八岁仍在炼气期,天生少了一魄的傻子。
她来做什么?
徐坠玉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斜眼看过去。
却只见她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前。
那背影纤细瘦弱,却始终不曾后退。
徐坠玉的心好似被烫了一下,怪怪的,有点酸涩。
他与她对视,她的眼睛亮亮的,那一湾如水般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她笑问。
“徐坠玉。”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来了。
她叫俞宁。
可这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终究没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