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暖,县令府内,柳芷嫣正帮母亲理着绣绷上的金线,院门外忽传马蹄声急促,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朱漆大门被踹得碎裂开来。
“柳承业接旨!”为首差役身着皂衣,展开明黄卷轴,声如寒铁,“查柳氏庶弟柳成安私通北狄,罪连满门,即刻锁拿,押入刑部大牢!”
“不可能!”母亲猛地扑过去,抓住差役衣袖,“我家小叔子早出京经商,怎会通敌?你们定是弄错了!”
柳芷嫣将身旁吓得瑟瑟发抖的弟弟阿昀护在身后,微微蹙眉安慰道:“阿昀别怕,姐姐在。”
差役懒得纠缠,铁链“哗啦”一声缠上父亲手腕。母亲被推倒在地,发髻散了,鬓边那支素银簪子滚落到石磨旁。
柳芷嫣冲过去扶母亲,却被差役一把揪住胳膊:“少废话!罪奴也敢反抗?”
囚车轱辘碾过石子路,阿昀哭喊“爹娘”,柳芷嫣紧抱着他,父亲隔车回头,眼神沉沉示意:护好弟弟。
刑部大牢的门关上时,狱卒把阿昀拽到隔壁囚笼,铁链锁门时,他还在拍着栏杆喊“姐姐”,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挡在外面。
牢内霉味刺鼻,阿昀饿得缩成一团,柳芷嫣摸出半块馊饼递过去:“阿昀,吃点。”
第三日清晨,牢外传来铜锣声:“押斩犯柳承业夫妇赴刑场——”
柳芷嫣扑到牢门边,双手抓着铁栏,嗓子喊得发哑:“爹!娘!”
刑场在街口,层层狱卒与围观者后,父亲被按在行刑台,母亲头发散在肩头,仍朝牢的方向望。
刽子手的刀光闪过的刹那,父亲突然用力扭头,隔着人群望向她,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绝望,是拼尽最后力气的嘱咐:别喊,别冲动,活下去。
刀落的闷响隔着长廊传过来,柳芷嫣攥着铁栏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嵌进铁条里,渗出血来。
阿昀在隔壁囚笼里哭得撕心裂肺,她却没掉一滴泪。
哭有什么用?眼泪救不回已赴黄泉的爹娘,更护不住隔壁囚笼里的阿昀。
她得活着,哪怕像蝼蚁般在泥沼里爬,也得从这吃人的牢狱中,把阿昀给拖出去。
没过两日,柳芷嫣忽闻牢外脚步声急促,如雷贯耳。牢门轰地被撞开,乱兵持刃蜂拥而入,为首一人目光扫过她脸时,指尖微顿,随即伸手拽着她往外拖。
柳芷嫣踉跄两步,猛地回头——阿昀在囚笼里拼命摇晃铁链,喊她的声音却被嘈杂的厮杀彻底盖过。
“放开我!我弟弟还在里面!”她反手扣住乱兵的腕子,眼神凌厉。
可乱兵力气极大,拖着她往外跑,身后阿昀的哭声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淹没在牢内的惨叫里。
柳芷嫣刚被拽出大牢没几步,城外骤然传来震天喊杀声,一支箭矢擦着耳边钉进墙里,人群瞬间乱作一团。
拽着她的乱兵被流矢击中,手一松,柳芷嫣立刻矮身滚到断墙后,借着混乱往暗处缩去。
她按紧掌心的血痕,没立刻逃远——阿昀还在牢里。
等她绕回牢门,只剩空囚笼挂着半块碎囚衣。柳芷嫣翻找半晌无果,强压心慌先藏起来。
接下来几日,她乞讨寻弟无果,偶然听闻太后为慈安殿绣幔征能工绣娘,想起母亲生前教的绣技,咬咬牙揭了榜,混进了外廷绣坊。
她知道,想靠近慈安殿问阿昀的消息,绣工是唯一的敲门砖。
两年来,柳芷嫣日夜埋首绣绷,别人绣寻常缠枝莲,她偏用“退晕法”绣牡丹,花瓣从浓红到浅粉过渡得不见针脚;太后要仿前朝“缂丝龙纹”,旁人都惧难推脱,她却敢接,熬了三夜用“通经断纬”技法补全了残损纹样。
渐渐的,“绣坊柳氏手艺绝”的话,传到了太后耳中。
这日午后,慈安殿的内侍突然来绣坊传旨,点名要柳芷嫣带着新绣的“百鸟朝凤”帕子入殿。柳芷嫣藏好右脸的烙印,攥紧帕子跟着内侍走。
慈安殿暖阁内,香雾袅袅,熏得人昏昏欲睡,却又裹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柳芷嫣捧着帕子跪在下首,将绣面朝上展开:“奴婢柳芷嫣,恭请太后圣安,这是按娘娘吩咐绣制的帕子。”
太后斜倚罗汉床,目光先落在帕子上——青碧色的帕底上,凤凰尾羽用金线盘绣,旁侧的雀鸟或啄羽或振翅,连绒毛的纹路都用细如发丝的银线绣得分明。
“这手艺,倒没白费哀家传你进来。”说罢,太后才抬眼看向柳芷嫣,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眉梢微挑,“抬起头来。”
柳芷嫣心头一紧,缓缓抬头,刻意垂着眼帘掩住情绪。
太后的目光从她的眉眼扫到下颌,良久才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哀家瞧着你,倒有几分眼熟——像极了早年故去的婉皇后。”
柳芷嫣身子微僵,立刻垂首叩首:“奴婢卑贱,怎敢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是太后娘娘瞧错了。”
“错不错,哀家心里有数。”太后没再追问,反而拿起帕子,指尖摩挲着上面的针脚,话锋陡然转沉,“前几日绣坊丢了支赤金簪,听说你与那主事嬷嬷起了争执?”
柳芷嫣心下一凛。太后既召她来,早把她的事查得清楚。她便不卑不亢回话:“回娘娘,嬷嬷误将刻‘宁’字的簪子认作其刻‘安’字的物件,奴婢已解释清楚,并未真起争执。”
“解释清楚便好。”太后放下帕子,抬眼看她,“在宫里做事,手艺好是根本,可‘懂规矩、不惹事’更重要。有些人,总想着借旁的因由往上爬,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该听说过。”
这句话既点出柳芷嫣容貌像皇后的特殊性,也警告她别借这点不同生事端。
柳芷嫣的头更低了:“奴婢明白,只求安守本分,凭手艺换口饭吃。”
太后看着她恭顺的模样,忽然抬手示意,两名侍女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身进来,放在柳芷嫣身旁,猛地掀开白布。
看清尸身模样的刹那,柳芷嫣瞳孔骤缩。那人眉眼刻意描得像前皇后,却生硬丑态,颈间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瞧瞧。”太后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笑意却未达眼底,“这丫头手艺稀松,偏要学着婉皇后的模样讨巧,最后落得个‘不敬先皇后’的罪名,没了性命。”
柳芷嫣浑身发寒,瞬间懂了太后的意思——她的绣工是“可用之值”,容貌像皇后是“额外之用”,但敢乱用心思,就是尸身的下场。
太后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目光落在那被妆粉遮掩的烙印上:“你罪奴出身,能靠绣工站在这里,已是侥幸。哀家不拆穿你藏的心思,是觉得你比那丫头聪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柳芷嫣心头一沉,刚要开口,太后却松开手,声音陡然柔和:“你若听话,肯替先皇后入宫侍奉陛下,哀家不仅能帮你寻回弟弟,往后锦绣荣华,享之不尽。”
“可若敢耍心眼……”她指了指地上的尸首,“这,就是你的下场。”
话落,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太后走回罗汉床,似并不急着要她回应。
柳芷嫣深呼吸一口气,强撑镇定:“您要能慰藉陛下的‘先皇后’,可我若时刻怕被处死,满心惶恐,怎演得出哀婉深情?”
她往前挪半寸:“就像戏班的角儿,后台拿鞭子候着,唱的都是惧;许了活路,才能把戏唱活。”
她偷瞄太后神色,见其目光似有动容,立即趁热打铁:“奴婢虽卑贱,却也明白,只有您给了奴婢活的指望,奴婢才能拼了命演得让陛下信、让您满意。”
“您要的是完美替身,不是个战战兢兢、随时会露馅的可怜虫呀。”
这番话如钩子般勾住人心,太后眼神微变,指尖在桌沿顿了顿,一下下砸在柳芷嫣的心尖上。
柳芷嫣垂着眸,却听见上方传来太后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里,既有对她算计的嘲弄,亦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认可。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胆子当真不小。”太后微微眯眼,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说吧,你想要什么?”
柳芷嫣缓缓抬头,目光坚定却不失恭顺:“回太后娘娘,奴婢所求有二。其一,寻回流落在外的弟弟,他是奴婢世上唯一的亲人,望太后开恩,动用宫中力量助奴婢寻他归来。”
“其二,奴婢斗胆,想与太后立一个三年之约。”
“待奴婢帮陛下解开心结,走出先皇后离世的阴霾,便请太后赐奴婢自由身。此后纵是粗茶淡饭、布衣蔬食,奴婢也愿守着弟弟了此残生,绝不贪恋宫中荣华,扰了太后与陛下清净。”
太后沉默着,目光如炬,似要将她的心思彻底看穿。
柳芷嫣保持着恭谨姿态,毫不退缩地与她对视。
良久,太后才缓缓开口:“你倒会算计,拿帮皇帝解心结做筹码换自由。就不怕哀家觉得,你妄图插手帝心,罪该万死?”
柳芷嫣心头一颤,低头道:“奴婢不敢!太后容禀,陛下因皇后娘娘之死心结难解,连带着对后宫、朝堂都多有疏离。”
“奴婢不过是想,若能让陛下走出伤痛,也是为太后分忧,为大周朝堂稳固尽绵薄之力。待事成,奴婢只求清净度日,绝不敢有半分逾矩之心!”
太后凝视着她低垂的发髻,目光幽深如潭。沉默片刻,忽而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抬手一扬:“罢了,哀家允你这三年之约。若你真能成事,哀家从不食言。”
“谢太后娘娘恩典!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太后所托。”柳芷嫣再次叩首。
为了自由与弟弟,这场凶险棋局,她别无选择。
待太后示意她平身,柳芷嫣刚站起身,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骚动,似有人在暗处低语。
不等内侍通报,下一秒,殿门已被轰然撞开,寒风带着刺骨的肃杀之气,瞬间卷遍暖阁。
段景天身着玄色龙纹常服,面容俊朗如铸,眉眼间却凝着浓得化不开的戾气,压得殿内空气都骤然冷了几分。
他本是听闻太后寻新替身,又刚接边关急报,满心躁郁正无处发泄。
目光扫过柳芷嫣身上那件月白绫罗——那是前皇后生前最爱的款式,段景天只觉得刺眼至极,心底翻涌着难以遏制的厌恶。
“母后又在找替身”,这几个字他在喉间滚了滚,最终化作滔天怒意。
不等柳芷嫣反应,段景天已大步逼近,伸手猛地掐住她的脖颈,将人狠狠提了起来,声音冷冰:“你这赝品,也配着她的衣?给朕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