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淮妴终于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他。怎么会只帮过一次呢?可其余小事他不提,是否算品行上佳?那么是否,真能用初尝情爱不知轻重解释?
真是不巧,她也初尝情爱,不懂可否解释。
直到见殷南殊的忐忑不安因她的不发一言而寸寸化作颓丧,她才想到了解决办法——暂时放置,留后观察。
既然相爱,应不能凭此一往事放弃他。
于是她猛地将殷南殊推倒在雪地上,而后转身大步离去,道的却是:“好了,我已报仇。”
本是想顺应她的失望倒地不起的殷南殊,在雪花将要成棺盖覆盖上之前,反应过来,眼中光芒大盛,猛地起身追上。
到了近前,小心地观察孟淮妴的表情,才敢伸手要牵。
然而手抓了个空,在他心中瞬间下沉之际,只见孟淮妴眼含笑意地将他的兜帽重新戴上。
那双眼睛眨了眨,道:“我说了,我已报仇。”
殷南殊终于明白,心中放松下来,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激动道:“谢谢你,阿妴。”
“不必客气,阿殊。”
孟淮妴抬手也将自己的兜帽戴上,遮住大半张脸以挡雪,只留下一个上扬的嘴角,在纷纷落雪中,平增妖色。
殷南殊的目光在数息之后才清明,他步伐极稳地走在雪地中,片刻后,道:“阿妴,你已知晓我的全部,我也想更了解你。”
“哦?”那抹妖色似在蛊惑,“你想了解什么?”
“你的……”殷南殊不加藻饰,“前世。”
“前世人生普通,无甚可说。”兜帽下的双唇没了笑意。
殷南殊能感受到那苍凉的气息,想着她眼底的阴郁,没有妄想救赎,知道她无需治愈,那些只是,她的经历。
但还是因为心疼,想要了解。
无论是悲苦经历还是风光过往,都会想要倾述的。他便常常看到恩爱的父母共忆往昔、互诉衷肠,甚至是,从长辈那听来的出生时起,也要与爱人相诉。
此后人生,他再没见过比父母更恩爱的夫妻。听暗卫说,父母在终于倒地不起之后,还撑着一口气握住了彼此双手。
最后那双交握的手,是被乔寰砍掉的。
他希望孟淮妴四肢健全长命百岁,但也希望自己死时,能有那样难舍难分的爱,送自己入棺。
是以,他低眉道:“我想听。”
“没什么欢乐的事,不好听。”
“我还是想听。”
他再三的坚定,让怀中之人沉默下来。
良久后,还是拒绝:“你何必好奇?说也无用,不如不说。”
声音平静,没有愤怒不满的情绪,殷南殊便以为她还是有所保留,不由有些失落:“你不愿意告诉我?”
孟淮妴久久没有回答,只是懒得开口,可她听到耳边的心跳越来越慢,身上的臂膀越来越僵,终于脱离懒散,将兜帽掀起一些,看向殷南殊。
他那张脸,苍白了许多,竟是这般失落么……
孟淮妴收回目光,试图回忆,但还是懒得回忆,于是解释道:“你愿意听,可我却懒得细数苦伤,我的确受到前世影响,但再想一遍,也改变不了如今,反倒因为垃圾浪费了时间。”
因为没有听出她有任何情绪波动,殷南殊便以为这是敷衍,失落之意不减。
孟淮妴颇感无奈,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汤眉吗?”
见殷南殊终于有了反应,她继续问,“你知道她在祠堂时,为何只倾述了一句话,最后只有‘我想死’这三个字吗?”
殷南殊随之忆起,神色不解。
孟淮妴的情绪终于有了变化,却只是一种更浓的苍凉:“前世,是有想倾诉的时候,但想倾诉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人。”
“后来我就找啊找啊,再等啊等啊,最后是忍啊忍啊,全忍在了心里。”
她抬眼,将殷南殊印在眼里,“等遇到可以倾诉之人时,已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不会说了。”
“你,明白吗?”
殷南殊低头,只看到她眼底的阴郁透露了出来,并无压制,但还是没有覆盖整双眼睛——不见之时以为重因,释放之时才知藐因。
藐视成因,所以享受果实。
她是……爱她一切的“果”。
殷南殊脚下不停,目光却低下怔怔望着,心中在慢慢开悟,不同于父母的,另一种相爱的模式。
孟淮妴见他不应,为了让他明白,索性再解释清楚一些。
“前世,有时候,我宁愿他们的恶是肢体暴力,是可以见到的我的伤残。这样,我才可以痛呼求救,我才可以证明他们是恶、我是苦。
可不是,那些琐碎的、隐晦的生活小事,难以用语言描述带来的伤害——我指的是,听者往往会觉得你斤斤计较、小事而已、敏感多疑、毕竟是你父母。
不会理解,不会认同,更遑论感同身受。
如果倾听是冷漠,那么述说也就是自挖心脏。
我前世,是有过倾述欲的。
述说……我要在密布伤痕的心脏中,再次穿过所有疤和洞,去回想去挖掘,挖掘出可供人听的人生,把记忆翻新,提醒自己曾经有多苦——那个幼小的、弱小的灵魂有多苦。
期望朋友能看到我捧着的血淋淋的心脏,期望朋友能够看到穿过那些疤痕孔洞的我也是血淋淋的,期望朋友明白我为何愿意自挖心脏,更期望朋友能赞叹我是如何用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活下来的,甚至期望能换来珍视……
可朋友连我挖出又放回心脏的举动都无知无觉,朋友只想听一秒,却不知挖出来的心脏,需要在空气中沉默很久很久。
在回忆中再次感受痛苦和绝望的,只有我自己,我能换来的,也只会是新的伤口。
那种长年累月、方方面面,对我的拉扯,必须有亲身经历,才能深深明白其中苦处。
而深深明白的人,比痛苦更明白的是——无人倾听。
倾听者是不存在的。
所以,不必述说。”
闻听她前世曾想倾述,殷南殊回过神来,心随之发痛,歉疚道:“是我来迟了。如果你哪天想说,我一定一直倾听。”
孟淮妴轻笑:“你想听多久?”
殷南殊的胳膊紧了紧,认真道:“我想感受你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
一片雪花落在眼睫,遮挡了孟淮妴的短暂怔愣,她不得不承认,她想要倾述了。
可是,没有过去可以倾述了。
她便只能抬手摸摸他的脸,表达对于倾听者的感谢。也解释无法倾述的原因。
“你听说过选择性遗忘吗?我不说,也有这个原因。
如果没有学会选择性遗忘,恐怕生活再如何需要伪装,我也无法做出没有破绽的笑脸。
我从不会回忆往昔,那些记忆,就会在我的从不回忆中,渐渐遗忘。
并非忘得干干净净,毕竟那些经历在我心神留下的痕迹不会愈合。我记得一部分,模糊的场景、半清晰的眼神和行为,还有我清晰的感觉。
感觉,是可以透过皮肉刺入心脏扎进灵魂的。一次次地自我修复,一次次地再次被毁灭。
可我能完全清楚明白记得的事件,连一件都没有,我甚至复述不出来那对该称‘父母’的人恶毒的原话,只有看到别人遭受到类似的情况时,才能点头——‘对,就是这样,或比这更恶劣’。
所以多年后的述说,不够清晰完整,只会显得无病呻吟、心灵脆弱。
可是我,如果我可以清楚完整地复述,那只能说明我在成长过程中,每天都要对别人说一遍,加深记忆,陷入痛苦的情绪。”
孟淮妴现在笑得轻狂无畏,说着曾经痛苦的感觉却不见丝毫痛苦,“抱歉,你只能参与现在与将来。”
殷南殊卸下全部冰冷,温柔得可以隔开风雪,黑瞳中有万丈深的情意,低头在她鼻尖印下一吻:“我很荣幸。”
注意到他的狐裘已湿得厉害,孟淮妴动了动腿,道:“我要坐马车。”
许是谈过过去,二人又亲昵了不少,上马车后,自然而然地挨在一起,孟淮妴甚至是靠着殷南殊的肩膀睡着了。
回到客栈歇息到夜晚后,二人又在外逛到人定时分,才各回屋中。
难得空闲,孟淮妴安排了游玩路线,本打算趁此时间和殷南殊逍遥几日,殷南殊却在翌日一早来交代道:“阿妴,我有事要办,初十左右能归。”
与过往作风不同,这回孟淮妴多问了一句:“办何事?”
谁知才变了作风,就遭到一盆冷水。
殷南殊竟然为难起来。
孟淮妴无声地轻嗤一声,暗道:果然对方不说,也不必多问。
她摆摆手,将人直接推到屋外:“罢了,你去罢。”
门外的身影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了。
她莫名有股火气,开门一看,果然不见人影。
黛禾后知后觉地想安慰,拿着她早起才做的路线图道:“郡主,还去吗?”
孟淮妴猛地将门关上,深深吸气吐气后,已展笑颜:“去,都收拾好,不必回来。”
黛禾是爱过人的,有些经验,清楚知晓她心情不佳,也知晓这不佳还不到分散的地步,于是提醒道:“初十,也不回来吗?”
“不回。”
孟淮妴拿过图纸,重新将行程安排得更密集一些。至于初十左右,殷南殊能找到便见,她才不会留在原地傻等。